黑暗不再纯粹。
它被疼痛切割——脚踝被沉重脚镣反复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脸颊被掌掴后的肿胀感还未消退,小腹因持续的饥饿而阵阵抽搐。但比这些更深的,是一种浸透骨髓的冰冷和麻木。尿裤子的羞耻、狱友的嘲讽、警察那审视而厌恶的目光,以及对自己那晚所作所为的恐惧……所有这些像一层厚厚的、污浊的冰,将我紧紧封存。
我蜷在床铺最靠墙的角落,尽可能远离同监室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舔舐着看不见的伤口。死刑。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盘旋。她们说得对,我杀了八个人,烧了房子,我死定了。或许,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
“7347!出来!律师会见!”
律师?
这个陌生的词汇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潭,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谁会给我请律师?我已经没有家人了。是……是那种法庭上指定的、走个过场的律师吗?
我拖着沉重的脚镣,再次被带出囚室,但这次不是去审讯室,而是被引向另一条走廊,进入一个相对小一些、干净一些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男人坐在桌子对面。
他身材高大,甚至有些发福,穿着一身熨烫平整的深色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的面容温和,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静而专注,没有任何我之前见过的警察或狱警那种冰冷的审视或毫不掩饰的厌恶。他看起来……很贵气,很从容,与这个看守所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面前放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和一个昂贵的皮质笔记本。
“苏晓月小姐?”他站起身,声音平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专业腔调,“我姓罗,是你的律师。请坐。”
我迟疑地、几乎是挪动着,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沉重的脚镣在椅子腿上磕碰出沉闷的响声。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双手紧紧攥着囚服的衣角。
“苏小姐,你不必紧张。我受委托,来帮助你。”罗律师重新坐下,打开文件袋,拿出一些文件,“首先,我需要了解一些情况,关于那天晚上在KTV发生的一切。你能告诉我,你记得什么吗?越详细越好。”
他的语气很温和,没有逼迫,只有引导。
我沉默着,内心剧烈挣扎。告诉他?告诉他我那混乱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记忆?告诉他那个让我自己都害怕的瞬间?他会信吗?还是会像警察一样,觉得我在撒谎,或者疯了?
“我……我不知道……”我习惯性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细若游丝,“我就是……想推开他们……然后……很热……非常热……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消失。我不敢描述那诡异的灼热感,不敢提那仿佛从我身体里迸发出来的力量,那听起来太像天方夜谭,或者……更像是一种精神错乱的臆想。
罗律师没有催促,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烦。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一两笔。等我语无伦次地停下,他才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我身上。
“苏小姐,根据我目前了解到的情况,包括警方的初步通报和一些现场信息,”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本案的性质非常严重,证据对你极为不利。”
我的心猛地一沉。果然,连他也这么说。
“但是,”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确保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也正因为案件中存在一些……目前技术手段和常规逻辑难以完全解释的疑点,这或许是我们后续可以着力关注的地方。”
疑点?我茫然地看着他。是指那些奇怪的伤口吗?是指那场莫名燃起的大火?
就在这时,房间门被敲响,随后推开。之前审讯我的那位年长女警和另外一名看起来职位更高的男警官走了进来。男警官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表情严肃。
“罗律师,你好。”男警官对罗律师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
“苏晓月,”男警官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的案子,性质极其恶劣,后果特别严重。社会影响,想必你也清楚。”
我身体一颤,把头埋得更低。
“不过,”他语气稍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考虑到你作案时未满十八周岁,以及案件本身……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进一步核实。检察院方面,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机会?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抬起头,心脏狂跳起来。
他并没有拿出任何文件,只是看着我,继续说道:“如果你能认清形势,主动交代全部犯罪事实,承认故意杀人罪和纵火罪,表现出良好的悔罪态度,那么,在量刑上,我们可以考虑向法院建议,不适用死刑立即执行。”
不适用死刑立即执行。
这句话像巨钟一样在我脑海里敲响。意思是……死缓?无期?总之,不是立刻被拉出去枪毙?
巨大的、意想不到的冲击让我瞬间呆住,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生的希望,像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突然看到远处出现的海市蜃楼,尽管虚幻,却充满了致命的诱惑。我的嘴唇开始发抖,几乎要不受控制地问出“真的吗?”。
男警官敏锐地捕捉到了我情绪的波动,他加重了语气,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这是你目前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选择。年轻人,要珍惜机会,不要自误。否则,等到证据链完全固定,法院会如何判决,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压力再次如山般袭来。我本能地看向罗律师,眼神里充满了无助、乞求和一丝刚刚燃起的、对“生”的渴望。我需要他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我该不该抓住这根稻草?
罗律师脸上依旧保持着职业性的平静,他迎着我的目光,然后转向那位男警官,语气从容不迫:
“王队,感谢您告知检方的初步意向。我的当事人目前精神状态不佳,需要时间恢复和冷静思考。关于案件的具体细节和证据,我们也需要在依法阅卷并进行必要的调查核实之后,才能进行综合评估。任何涉及当事人重大权益的决定,都必须建立在充分了解情况和严谨法律分析的基础上。”
他没有对“控辩交易”本身做出任何评价,既未接受也未拒绝,只是强调需要时间和程序。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有当场驳斥警方,也为我争取了缓冲的空间。
王队盯着罗律师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平静的外表下看出些什么,最终,他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冷淡:“可以。希望你们认真考虑,尽快给出答复。时间不等人。”说完,他便和那位年长女警一起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和罗律师。
我怔怔地看着他,脑子一片混乱。他……他为什么不让我立刻答应?那不是我能活下去的机会吗?万一他们反悔了怎么办?
罗律师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非常严肃地看着我,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印下来:
“苏小姐,你听好,并且记住。”
“第一,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陪同和同意,你对警方、对检察官,什么话都不要说。重复的问题,沉默。施加压力,沉默。哪怕是看起来对你有利的提议,在你我没有充分沟通之前,同样保持沉默。明白吗?”
我被他严厉的语气震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第二,”他的目光更加锐利,“任何需要你**签字的文件**,无论是什么,无论对方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承诺多么动听,在你拿给我看,并得到我明确的、肯定的同意之前,绝对不可以签。哪怕他们告诉你,签了就能立刻释放你,也不可以。记住没有?”
他的眼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同时也有一丝畏惧。
“……记住了。”我小声回答。
“很好。”罗律师的神色稍缓,但依旧严肃,“活下去很重要,苏小姐。但如何活下去,更重要。有些路,一旦走错,就再也无法回头。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做选择,而是遵守规则——我刚刚告诉你的规则。”
他合上了他的皮质笔记本,将文件重新收进牛皮纸袋。
“我会再来看你。在这期间,保持冷静,保护好自己。”
会见结束了。我被带离房间,重新回到那间充满霉味和绝望的囚室。脚镣依旧沉重,身体依旧疼痛。
但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律师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让你认罪啊?”那个疤脸女人又凑了过来,不怀好意地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蜷缩回我的角落,回想罗律师那双沉静却坚定的眼睛,和他那句“如何活下去,更重要”。
生的希望依然渺茫如星光,但至少,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有人递给了我一套生存的规则,并告诉我,沉默,有时比呼喊更有力量。
我抱紧膝盖,将脸埋进去。外面走廊的灯光透过小窗,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一小块惨白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