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然滑入三月中旬。波士顿的严寒渐渐退去,积雪融化,查尔斯河畔开始透出些许朦胧的绿意。然而,在7B套间内,薇奥蕾塔·马蒂诺却感觉自己正被困在一个与季节变化无关的、令人心神不宁的迷宫里。
质询的余波似乎已经平息,生活回归了某种日常轨道。菲莉雅继续用她独特的“幽灵便签”方式进行着有限的“社交”,与李墨舟之间也偶尔会有那种基于数学语言的、短暂而高效的无声交流。时雨依旧如影随形,履行着她的职责。表面上,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
但薇奥蕾塔内心的躁动却与日俱增。那种对菲莉雅莫名加剧的关注,以及随之而来的困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她试图为自己的异常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也许,只是因为在异国他乡压力太大?也许,只是因为长期身处紧张环境中,缺乏正常的社交和情感宣泄?
一个念头在她脑中形成:或许,她需要一场“正常”的恋爱。一场符合世俗期待的、与一位优秀男性展开的浪漫关系,或许能将她从这种对同性战友产生不应有“欣赏”的怪异状态中解救出来。
凭借其出众的容貌、优雅的谈吐和“法国交换生”的神秘光环,薇奥蕾塔在校园里并不缺乏关注者。她开始有选择地接受一些邀约。在短短一两周内,她见了不下五六位男士。他们无一例外都很优秀——有出身常春藤世家的自信白人学长,谈吐不凡,对艺术和哲学颇有见解;有雄心勃勃的东亚裔商学院精英,逻辑清晰,对未来规划明确;还有热情开朗的校运动员,充满阳光活力。
约会的过程堪称完美。在精致的餐厅,或是充满学术气息的咖啡馆,薇奥蕾塔总能恰到好处地展现她的魅力,微笑着倾听,适时地回应。对方通常会被她深深吸引,试图预约下一次见面。
然而,问题出在薇奥蕾塔自己身上。
每一次约会,无论对方多么出色,多么符合世俗意义上的“理想男友”标准,她的内心都如同一潭死水。当对方试图进行更深入的交流,或者流露出想要进一步发展关系的意图时,她感受到的不是悸动或期待,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她的大脑可以理性地分析出对方的优点:聪明,英俊,有前途。但她的心,她的感官,却毫无反应。就像欣赏一幅挂在博物馆里的名画,可以认可其艺术价值,却无法产生拥有的欲望,更无法与之产生情感共鸣。
所有的约会,都在当天晚上,由她通过信息,礼貌而坚定地画上句号。“很抱歉,我觉得我们可能不太合适。”她重复着类似的语句,内心却愈发迷茫。为什么?为什么这些所有人都认为“合适”的优秀男性,都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一丝涟漪?
这种频繁却无效的“尝试”,不仅没有解答她的困惑,反而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一个她一直试图回避的事实:问题不在外部,而在她自身。男性对她来说,似乎天生就缺乏那种理应存在的、最基本的性吸引力。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恐慌。
那是一个三月中旬略显潮湿的夜晚,空气中已经能嗅到一丝早春泥土的气息。薇奥蕾塔刚刚又一次结束了与一位条件极其优异的华裔物理博士生的约会。对方几乎无可挑剔,但她依然在回到宿舍后,第一时间发送了拒绝的信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了她。
她瘫倒在床上,拉紧床帘,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她需要一点东西来分散注意力,或者说,来麻痹自己。她戴上耳机,漫无目的地在流媒体平台上浏览,最终点开了一部最近颇受好评的、由两位女演员担纲主演的欧洲电影。影片画面唯美,情感细腻,讲述了一段超越友谊的深刻情感联结。
她原本只是想放松,但看着屏幕上那位有着深邃眼眸和独立气质的女主角,她的目光再次被牢牢吸引。那位女演员身上有一种复杂而真实的美,一种坚韧与脆弱并存的特质,让她忍不住心生赞叹。这种欣赏,与她面对那些优秀男性时的麻木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
影片中有一段女主角独自在雨中漫步的长镜头,没有台词,只有眼神和肢体语言,却充满了无声的张力。薇奥蕾塔看得入了神,心跳不知不觉间加快了几分。
就在这时,浴室的水声停了。
过了一会儿,菲莉雅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质睡裙,带着一身温热的水汽和淡淡的、带着凉意的薄荷沐浴露香气走了出来。她金色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发梢还在滴着水珠,将她睡裙的肩头洇湿了一小片。水珠沿着她纤细的脖颈滑落,没入锁骨的凹陷处。因为热水的缘故,她平时过于苍白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粉色,冰蓝色的眼眸也仿佛被水汽浸润,少了些平日的锐利,多了几分罕见的柔和与懵懂。
薇奥蕾塔正沉浸在电影女主角带来的审美享受中,听到动静,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菲莉雅对此毫无察觉。她背对着薇奥蕾塔,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干净衣物,准备换上。睡裙的布料因湿发贴附在她单薄的背脊上,隐约勾勒出肩胛骨的清晰轮廓,那是一种介于少女的青涩与战士的坚韧之间的、极其独特的线条。
薇奥蕾塔感觉自己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
她的视线完全不受控制,贪婪地追随着菲莉雅的动作。看着她抬起手臂时,睡裙袖口滑落,露出的那截白皙得近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手臂内侧;看着她微微侧身时,脖颈拉出的那道优美而脆弱的弧线;看着她因抬手动作而微微绷紧的、不盈一握的腰线……
“扑通……扑通……扑通……”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又快又响,震得她耳膜发聩。一股汹涌的热意瞬间冲上她的脸颊和耳根,让她感到一阵令人晕眩的燥热。她拿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保护壳里。
理智在尖叫,告诉她必须立刻移开视线。这是不对的,是非礼的,是违背职责和友情的。可是,她的目光却像是被最甜美的毒药蛊惑,死死地黏在菲莉雅身上,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震惊的、近乎贪婪的渴望。这与欣赏电影女主角时隔着屏幕的距离感完全不同,这是一种近在咫尺的、活生生的、带着温度和湿气的美,带着薄荷的清凉和沐浴后的暖意,蛮横地、不容抗拒地侵占了她的所有感官。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停止了运转。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强烈的念头,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感知里:菲莉雅……她真的……非常美。
这是一种冰冷的、精致的、如同月光下初绽的鸢尾花般易碎,却又在纤细根茎中蕴含着惊人韧性的美。它矛盾,它独特,它……让她所有的约会对象都瞬间黯然失色,让她之前所有的迷茫和尝试都显得如此徒劳和可笑。
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对不起菲莉雅。在她的认知里,欣赏美丽是天性,就像欣赏一幅画、一首曲子。她只是震惊而困惑地发现,她对菲莉雅身上这种美的感知,是如此强烈,如此具有冲击力,如此……让她无法自拔。这远超她对电影女主角的欣赏,也彻底碾压了她面对任何男性时那死水般的平静。
菲莉雅似乎感觉到了背后过于专注的视线,动作顿了一下,微微侧过头,冰蓝色的眼眸带着一丝纯粹的询问看向薇奥蕾塔。
薇奥蕾塔像被灼热的针刺到,猛地低下头,慌乱地锁定了手机屏幕,心脏却跳得更加癫狂,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滚烫得像要烧起来。
“薇奥蕾塔?”菲莉雅轻声唤道,她的声音还带着沐浴后的些许沙哑,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没!没什么!”薇奥蕾塔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她甚至不敢抬头,“我……我在看电影!很好看!”她胡乱地指着漆黑的手机屏幕——方才因为她的慌乱,电影早已暂停。
菲莉雅眨了眨眼,对她过于激烈的反应流露出些许不解,但并没有深究。她“哦”了一声,转回身,继续安静地换好了衣服,然后走到书桌前,像往常一样,打开了那本厚厚的专著,很快就重新沉浸到了数学的世界里,仿佛刚才那段令薇奥蕾塔惊心动魄的插曲从未发生。
看着她恢复常态的背影,薇奥蕾塔这才敢大口喘息,仿佛刚刚从深水中浮出。她松开紧握手机的手,发现掌心一片冰凉的潮湿。
心跳渐渐平复,但那种强烈的、令人晕眩的悸动余韵,却久久不散。她看着手机上定格的女主角的面孔,又偷偷瞟了一眼书桌前那个清冷专注的侧影,一个清晰而令人恐慌的认知,如同破开冰层的春水,无法阻挡地涌上心头——
她所有的约会,所有的尝试,或许都走错了方向。那面映照出她真实欲望的镜子,一直都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在这个她发誓要保护的、名为菲莉雅·林·海因里希的少女身上。
而这个发现,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以及……一丝被禁忌包裹的、战栗的悸动。迷宫非但没有出口,她似乎,正踏足其最幽深、最危险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