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律师离开后,看守所的日子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常态。饥饿、寒冷、狱友时不时的嘲讽和推搡,还有脚镣无时无刻的沉重提醒。但和之前纯粹的绝望不同,我心里多了一点东西——罗律师留下的两条规则,像黑暗中两道微弱的荧光划痕。
“什么话都不要说。”
“任何签字的文件,必须经我同意。”
我把这两句话在心里反复默念,它们成了我在这片混沌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我开始像执行程序一样遵守它们。面对送饭时狱警例行公事的盘问,我沉默;放风时有人挑衅,我沉默;甚至晚上躺在冰冷的床上,我都强迫自己停止那些无意义的、只会消耗精神的内心辩解。沉默成了我的铠甲,尽管这铠甲如此单薄。
我开始下意识地计算时间,期待着罗律师下一次会见。他是我和外面那个尚存一丝理性和规则的世界唯一的连接。
这天下午,囚室的门再次被打开。
“7347!律师会见!”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站起来。是他回来了吗?他终于要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吗?
然而,当我被带到那间熟悉的会见室时,坐在桌子对面的,却不是那个高大沉稳、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身影。
这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更年轻,更瘦削,穿着一套看起来价格不菲但剪裁过于紧身的西装,头发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他面前也放着一个公文包,但气质与罗律师截然不同。罗律师像一座沉稳的山,而他,像一把急于出鞘的、闪着寒光的刀。
“苏晓月?”他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职业化的、略显急促的笑容,“我姓金,金律师。罗律师因为一些突发状况,被省高院临时紧急抽调,去负责一个跨省的、案情非常复杂重大的案件,开庭时间冲突,无法推辞。所以,从现在开始,由我来接替你案件的后续工作。”
我的心沉了一下。罗律师不来了?省高院?跨省大案?这些词听起来很远,很官方,让人无法质疑。一丝失落和不安萦绕心头,但我告诉自己,这既然是安排,应该没问题吧?他看起来也是个律师。
我依言坐下,脚镣发出惯常的声响。
金律师没有像罗律师那样先询问我的状况,他直接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他的动作干净利落,甚至带着点迫不及待。
“苏小姐,时间紧迫,我们长话短说。”他的语速很快,“警方和检方那边,基于你未成年等情况,初步达成了一个对你非常有利的《认罪认罚具结书》草案。这是你目前最好的机会,可以说是唯一的机会。”
“认罪认罚”这几个字让我心脏再次狂跳起来。那个“不适用死刑立即执行”的承诺,再次浮现在脑海。
“你看这里,”金律师的手指直接点在协议正文的几行字上,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这里明确写了,只要你承认故意杀人罪和纵火罪的基本事实,并表示悔罪,检方就会在量刑上给出最大限度的优惠,‘可以考虑不适用死刑立即执行’**。看到了吗?白纸黑字。”
他的手指又快速移到另一处:“还有这里,关于你作案时精神状态可能存在问题的描述,也写进去了,这为你后续争取减刑或保外就医都留下了空间。”
他的话语像连珠炮,不断地强调着“机会”、“优惠”、“活下去”。我努力地跟着他的手指,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印刷字体。很多法律术语我看不懂,但“不适用死刑立即执行”那几个字,像磁石一样吸住了我的目光。生的希望再次炽热地燃烧起来。
然而,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希望吞噬的时候,脑海里那两道荧光划痕猛地亮了起来。
“任何签字的文件,必须经我同意。”
罗律师严肃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语速飞快的金律师,鼓起勇气,用干涩的声音打断了他:“金……金律师……这个……罗律师他知道吗?他……看过吗?”
金律师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耐烦,但立刻又被那种职业性的笑容掩盖。“苏小姐,现在是我负责你的案子。罗律师那边情况特殊,完全授权给我了。这份协议的内容,是经过我们专业评估的,对你百利而无一害。你要相信我的专业判断。”
他拿起一支笔,塞到我被铐在一起的手里,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签字吧,签了字,我们就能立刻把程序走下去,你也能早点解脱。机会不等人,警方和检方的耐心是有限的。”
笔,冰冷的,沉甸甸的。
我握着笔,手在剧烈颤抖。看着那份协议,看着那行救命的承诺,诱惑巨大得几乎让我窒息。陈律师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带着无形的压力。
“任何签字的文件……”
“必须经我同意……”
规则在脑海里尖啸。
我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混乱、恐惧、渴望、还有那一丝对罗律师莫名其妙的信任,在我脑子里疯狂交战。
“我……我想给罗律师打个电话……”我几乎是哀求着,说出这句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的话。我怎么可能联系得上他?
金律师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生硬:“苏小姐,我希望你认清现实!罗律师现在不可能接你的电话!你这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难道你不想活了吗?!”
“我想!我想活!”我几乎是哭喊出来,眼泪涌了上来。
“想活就签字!”他指着协议末尾的签名处,那里空着,像一张等待吞噬我的巨口。
巨大的压力下,我的理智防线在崩塌。也许他是对的?也许罗律师真的授权了?也许这真的是唯一的路?我不能错过……我不能……
在极度的混乱和求生本能驱使下,我颤抖着,在那份我根本未能完全理解、也未经罗律师确认的协议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苏晓月。
笔尖离开纸面的那一刻,金律师几乎是立刻将协议抽了回去,快速检查了一下签名,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难以察觉的表情。他将协议仔细收进公文包。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你做了正确的选择,苏小姐。”他的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轻松,“我会尽快推进后续流程。你……安心等待吧。”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没有再多看我一眼,便快步离开了房间。
我瘫在椅子上,浑身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只剩下心脏在空洞地狂跳。我签了。我抓住了活下去的机会……对吧?
为什么……心里却这么不安?
那种不安,在几天后达到了顶点。
一次例行的、短暂的放风时,我拖着脚镣靠在墙边,尽量远离其他人。两个女警从我身边经过,她们的对话声不高,却清晰地飘进了我的耳朵。
“……就那个7347,未成年杀八个那个……”
“怎么了?”
“啧,真是自己作死。听说她签了那份新出的《情况说明及量刑建议书》……”
“啊?那份东西她也敢签?!那不是等于把自己往枪口上送吗?里面那些条款……”
“嘘……小声点!她自己不懂,找的律师也是个……哼,反正上面很‘满意’这个结果……”
“完了,这丫头……铁定是……”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像是一道惊雷在脑海里炸开,瞬间将我劈得粉身碎骨。
《情况说明及量刑建议书》?不是《认罪认罚具结书》吗?
往枪口上送?
铁定是……是什么?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看守所最冷的夜晚还要刺骨千倍。我猛地回想陈律师那急切的眼神,那不容置疑的催促,那份我没能仔细阅读的协议……
我被骗了。
那个协议,根本不是生路。它是一份伪装成救命稻草的……死刑执行令。
而我,亲手签下了它。
“噗通”一声,我再也支撑不住,直接跪倒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脚镣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彻底掐断般的呜咽,连哭都哭不出来。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崩塌、化为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规则,我记下了。
可我……还是亲手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罗律师……
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