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模型室，只剩下刀片划过材料的细微声响和空调的低沉嗡鸣。
李蔷完全沉浸在手中的精确世界里，夏师傅偶尔背着手踱步过来，沉默地看她操作片刻，然后指点一两句下刀的角度或力道。
他的指导一如既往地简洁、实用，是老工匠不藏私却也谈不上热情的姿态，更像是在履行一份传承手艺的责任。
隔壁隐约传来詹工拔高的嗓门，似乎在为什么事光火，随后是夏师傅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他摇摇头，踱步离开。
傍晚六点，下班时间已过，李蔷仍在进行模型最后的收尾。方语晴像一阵快乐的风般卷了进来，脸上洋溢着期待的光彩：
“李蔷姐！别忙了！迎新聚餐，就今晚，大家都等着呢！”
她说着，将手里一小袋独立包装的杏仁顺手放在李蔷工作台的角落。
李蔷看了一眼即将完成的工作：“我这点做完就好，你们先去……”
“工作是做不完的！”方语晴已经亲昵地挽住了她的胳膊，力道温和却不容拒绝，“王工特意交代了，务必把你带到！让你感受下我们项目二组的‘民间氛围’！”
看着她灿烂无邪的笑脸，以及门口几位同事投来的期待目光。李蔷沉默片刻，终是妥协：
“……好，等我收拾一下。”
两人一起走向电梯口时，方语晴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大帆布包里翻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抽出一张表格。
“对了李蔷姐，差点忘了正事！这是公司统一安排的年度体检，你在你想选的项目前面打勾就行。”
她将表格和一支笔递给李蔷，语气轻快，接着又凑近半步，压低声音，带着点女孩间分享小秘密的亲昵，
“喏，悄悄提醒你一下，最下面那项妇科检查，如果你……嗯，刚好那几天不方便，记得别勾选。”
方语晴的提醒自然又体贴。
接过表格，李蔷指尖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视线快速扫过常规项目，在触及最下方那行“妇科检查（含涂片）”时，目光有瞬间的凝滞。
那张纸，仿佛突然变得滚烫。
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将表格迅速对折，塞进了学院包最内层的口袋。
“好，知道了。谢谢。”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一些。
“没事儿，举手之劳。”方语晴笑着摆摆手，注意力回到了聚餐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聚餐地点选在公司附近一家烟火气十足的苍蝇馆子。
李蔷自然地选择了靠墙最里面的位置，将自己安置在相对安全的角落。方语晴和另外两个年轻女孩立刻一左一右地挨着她坐下，使她无形中处于女生们的中心。
身体两侧传来的体温与笑语，让她有些恍惚。
想起另一个食堂，那个永远属于她的、紧挨潲水桶的角落。
低下头，悄悄用杯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正好一盘冷吃兔头转到面前。李蔷看着那片油亮的红，筷子在空中顿了半秒，才夹起送入。
辛辣瞬间炸开，她侧头掩唇，呛出泪来。
“蔷姐你不能吃辣吗？”方语晴忙递水。
她灌了几口，摆摆手：“没事，试试。”
“李蔷不喝点啤酒吗？他们家的扎啤口感很爽口，正好解解辣。”王工看过来，目光扫过她泛红的眼角。
“医生建议，尽量不接触酒精。”喉间的灼烧感还未褪去，她抬起头，声音有些低哑。
席间气氛热烈，话题从吐槽某个苛刻的甲方，跳到詹工最近的金句，又转到最新的购物节攻略。
王工显然很享受掌控气氛的角色，试图拉近与年轻下属的距离，不时略显刻意地插科打诨：
“哎，你们女孩子现在买的那些化妆品，瓶瓶罐罐的，我看着都晕。还是简单点好，像李蔷这样，清清爽爽多好。”
这话让几个年轻女孩偷偷撇嘴，方语晴直接小声反驳：“王工，您这叫直男审美！”
李蔷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动一下筷子。
购物节，老板的金句……这么轻松、不带任何目的，
她没有真正投入进来，只是偶尔点点头。
原来聊天……可以只是聊天。
这无害的背景音，像白噪音一般安抚着她的神经。
她的注意力，反而被斜对面陆哲和几个年轻男同事的谈话所吸引。
他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城市未来规划”，脸颊因激动而泛红，语气里满是年轻人特有的、未被现实打磨的理想主义。
李蔷看着他，内心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曾是其中一员。
王工举着杯子绕了过来，将话题引向她，笑容可掬，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审慎：
“李蔷以前在南方做模型，跟我们这边比，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吗？我们这边甲方要求急，詹工对细节又扣得特别死，压力不小吧？”
李蔷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
她开始平稳地叙述那个早已编织好的背景：南方小城，老牌工作室，严谨的老师傅。
谎言如同第二层皮肤。
看起来他们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设定，除了王工……好像还有些审视。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来时，她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椅背提供更多的支撑，眼里的平静仍在。
饭后，她以回公司拿东西为由，婉拒了第二轮的K歌邀请。
独自回到寂静的公司，用额外一小时的加班，弥补了社交的消耗。夜晚独自走回那条熟悉的昏暗巷子，城市的霓虹隔着一段距离，像虚幻的背景板。
钥匙打开房门，反锁。
背靠冰冷的门板，外界的喧嚣终于被彻底隔绝。
寂静将白天的碎片冲刷至眼前：笑语、调侃、审视的目光、沉默的背影……
“李蔷”之名被十七次唤起。
十七次，安然无恙。
她靠在门板上，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未拉严的窗帘，在她掌心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晕。
桌角的手机，白色呼吸灯正一闪一灭。是妹妹的消息：「姐，到家了吗？聚餐怎么样？没被灌酒吧？（偷笑）」
凝视着那闪烁的光点，良久，她敲下几个字：
「到了，没喝酒，他们……人都还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