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设在展馆旁的私人会所。
包间里烟雾缭绕。
李蔷被安排在了主宾高总的右手边。 那位置,不言而喻。
她坐下的瞬间,下意识看向詹工。
詹工正在给高总点烟,火苗跳动,映照出他含笑的脸。 眼神却根本没往这边看。
懂了。
当花瓶,谁不会。
李蔷眯了眯眼。
再抬起时,气场全变了。背脊直挺,双手交叠,脸上挂着得体却拒人千里的微笑。
她话极少。
高总一边慢悠悠夹着菜,一边板着脸问起公司情况。
她便顺势按住转盘,稳住桌面。只用最简练、最准确的业务术语回答。
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高总几次想把话题往带颜色的方向引,都被她用枯燥的专业数据、最冷淡的语气挡了回去。
像是把拳头打在棉花上,没劲透了。
直到酒过三巡。
高总喝高了,脸泛着红光。他突然拿过李蔷面前那个喝茶用的玻璃杯,拎起分酒器,满满倒了一杯白酒。
足有二两。
“小李啊,”高总大着舌头,把杯子往桌上一顿,酒液溅出来几滴,“今儿这模型做得不错。是个手艺人。来,这杯酒,我敬你!”
全桌安静下来。
李蔷看着那杯高度白酒。
她不能喝。
酒精是禁忌,但在这个场合,在这个气氛下……
没有任何犹豫。 她站起身,端起那个要命的玻璃杯。
“高总过奖了,应该是我敬您。”
仰头。
辛辣的液体像冷刀子,生生剐过喉咙,扎进胃里。 李蔷忍住呕吐的冲动,将那一整杯烈酒灌了下去。
滴酒未剩。
“您随意。”
面不改色,空杯倒置,亮了一下杯底。“咚”的一声,重重放在桌上。
“好!”詹工带头鼓掌,“小李痛快!”
仅仅几秒钟,胃里的火就开始燎原。
李蔷仍然站着,手借着桌沿的力道撑住身体,眼神清明冷冽,没露出一丝狼狈。
几分钟后,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手扶住了额头,眼神开始变得有些迷离涣散。 顺势让身体晃了一下,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脆弱,随后瘫坐了下去。
这是示弱,也是信号。
“哎哟,女中豪杰啊!” 高总来了兴致,又拿起分酒器,“来来来,好事成双!再来一杯,咱们这个项目肯定顺风顺水!”
他又倒了满满一杯。
说着就要起身,拎着分酒器,亲自绕过桌子走过来。
李蔷看着那个杯子,视线忽然变得有些摇晃。
她晃了晃头。
却带起一阵更猛烈的眩晕,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不对……不对……
再一杯下去,她真的会倒。
高总正笑眯眯地看着她,那种眼神,像在看一只被逼到悬崖边的猴子。
就在这时。一只手横空伸来,一把盖住了杯口。
“高总!这酒哪能让您倒啊!”
陆哲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过来,脸上带着那种不管不顾的、愣头青似的笑容。
“蔷姐为了赶这个模型熬了三个通宵,刚刚还在吃头痛药。我是她徒弟,这杯酒,师父喝不了,徒弟代劳!我敬您!”
说完,他不等高总反应,直接端起那个玻璃杯。
仰头就要灌下去。
“你?打住。”
高总的手缩了回去。 他慢条斯理地放下分酒器,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
满屋的热络瞬间消散。王工刚伸出去的筷子,就这样僵在了转盘上方。
高总没看陆哲。
只是侧过脸,盯着詹工,语气森冷:“生仔啊,这哪儿冒出来的生瓜蛋子?懂不懂规矩?”
然后,他才像是刚发现陆哲这个人一样,斜着眼瞥过去: “你喝?你算哪个牌面上的人?我有让你喝吗?”
陆哲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层讨好的笑挂不住了,一点点碎裂开来。
那种羞辱感,比酒更辣。
“哎呀,冠哥!” 詹工终于动了。
他站起身,一巴掌拍在陆哲后脑勺上。 力道很重,打得陆哲一个踉跄。
“还不快滚一边去!没大没小的东西!高总跟你师父喝酒,有你插嘴的份儿?”
这一巴掌,打得不早也不晚。
“哎,冠哥,您别跟小孩一般见识。” 詹工一边给高总点烟,一边漫不经心地看了陆哲一眼, “这小子刚毕业,不懂规矩,就是个愣头青。”
高总哼了一声,脸色依旧不好看。
“再说了,”詹工指了指门外,“这小子就是个开车的司机。那车模型几十万,大晚上的高速还得靠他拉回去。他要是喝废了,我那宝贝器材我也心疼啊。”
“哦,司机啊。” 高总瞥了陆哲一眼,讥诮地补了一句:“小伙子不容易啊,打两份工。行了,边儿待着去吧。”
“那小李……?”
“小李也得帮忙拆模型,那是细活儿,弄不好耽误宣传工作。” 詹工话锋一转,看向旁边一直赔笑的王工,眼神凌厉,嘴角却带着笑意。
“不过冠哥,要想喝痛快,还得找对人。文博!你这个项目负责人,这庆功酒,还等着我们请你出山?”
“哎!来了来了!” 王工如梦初醒,扔下筷子,端起酒杯就冲上去,“高总,我来!小孩子不懂事,我陪您喝个痛快!”
“哈哈哈哈!好!还是文博痛快!”高总嘴角带着玩味,大笑着拍了拍王工的肩膀。
趁着这空档,詹工回身,点了点陆哲的脑门。
“行了,”他低声说,“这儿乌烟瘴气的。陆哲,带李蔷出去透透气,散场了我叫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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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包间门的那一刻,那令人作呕的气味终于被隔绝。
走廊里很安静。
李蔷的脸白得像纸,额头上全是冷汗。 她有些发颤,步伐还算稳,在前面慢慢走着。
身后,陆哲脸还涨红着。 他刚抬起手想去扶她,眉毛微微低了一下,手又无力地放了下去。
不知不觉,两人走回了展厅。
已经闭馆了,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应急灯幽幽亮着。
展厅正中央,那个“光之壁”模型不知道被谁又挂了回去,依然亮着暖光。
像一座孤岛,在这个黑暗空旷的世界里,又似一座避难所。
李蔷走到模型前的台阶上,腿一软,直接坐了下去。 陆哲在她身边坐下,大口喘着粗气,扯掉了领带。
两人谁也没说话。 只有头顶新风管子里低沉的嗡嗡声。
过了许久,陆哲才哑着嗓子开口。
“……蔷姐,对不起。刚才……挺丢人的吧?”
被人指着鼻子骂“不算个东西”,这种滋味。
太懂了……
是个男人,都不会好受。
李蔷没说话,微微侧过头,看着身边的男孩。 他脸红得厉害,眼睛里全是血丝,狼狈得像条丧家犬。
“没有。”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软糯,不再像平时那么冷硬。
“陆哲。”
“嗯?”
“你很勇敢。”
“呵,”陆哲苦笑了一下,把脸埋进手掌里,“勇敢算啥,就是个愣头青,人家根本看不上。”
“看不上才好。” 李蔷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带着一丝通透的破碎。 “被看上了,就得像王工那样,在里面摇尾巴,喝到胃出血。”
“呵呵呵……”
两人对视一眼,借着模型的光,都挤出一丝苦笑。
身后是充满算计的喧嚣,眼前只有纯粹的结构与光影。
“你看,”李蔷伸出手,指了指面前发光的模型,“这样多好啊。”
陆哲抬起头。模型内部那束温暖的光,在这个冷酷的夜晚显得格外温柔。
“是,比刚才高总那会儿看,漂亮多了。” 他双手向后撑着,眼睛依然盯着前方。
“嗯。” 李蔷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侧脸被模型的光映得柔和而透明。 “因为干净。”
春日最后一缕清风,撞在灯口那张硫酸纸上。
滋啦。 滋啦。
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展厅里,在这个只属于他们的作品前。
他们脸上同时浮现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真正的、卸下所有伪装的、“逃课成功”般的笑容。
“谢谢你,陆哲。”李蔷头没动,声音小小的。
“谢我什么?我都差点把甲方弄炸了。”陆哲手耷拉在膝盖上。
酒精的后劲上来了,世界在旋转,李蔷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剧烈晃了一下。
“……没让我一个人烂在那个酒桌上。”
陆哲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扶她。
但李蔷自己稳住了。她的手往身后轻轻一点,借着那点力,悄悄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我真的,有点晕了。”
她闭上眼,把脸埋进膝盖,话轻得像梦呓。
陆哲的手悬在半空,停了不知多久。
然后,默默收回。 身体悄悄往旁边挪了一点点,挡住了展厅入口吹来的穿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