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8平稳地行驶在深夜的高架上。车厢里安静得只剩下暖气的嘶嘶声,像某种压抑的呼吸。
酒精在血管里肆意发酵,带来一阵阵钝痛的眩晕。
李蔷靠在副驾上,头随着车身的颠簸一点一点。 她没有睡着,只是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漂浮中。
侧过头,脸颊贴上微凉的玻璃。城市的灯火被拉成了一条条模糊的光带,飞速后退。
视线掠过外面成群的建筑。
那是谁的作品?
你又是谁的作品?
......
轻哼一声。
......
难过吗?
自己的作品,原来不如自己这个“作品”有用。
酸涩已在眼底泛着,只是那里早就干透了。
矫情,激素吃多了是吧?
驶过一片烂尾的园区,窗外暗了下来。 玻璃成了一面镜子。
映出那个女人的脸。昏暗流动的光影里,轮廓精致、柔和,妆容微残,却透出一股颓靡的艳丽。
那双迷离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弧度。
半杯倒。
她在心里嗤笑一声。以前的身体虽不是海量,也不至于如此不济。
现在,长期激素干预下的代谢系统,哪怕一点点酒精都能轻易击穿防线。
连这副身体的耐受力,都变得如此……“娘们儿”。
车驶入一段隧道。
橙黄色的灯光有节奏地打在玻璃上,明暗交替。恍惚间,玻璃上的倒影扭曲了一下。
那张精致的女人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胡子拉碴、眼神空洞的男人。他穿着那件脏兮兮的囚服,嘴角向下撇着,正隔着玻璃,无神地盯着她。
滚!
李蔷猛地闭上眼。
指尖无意在皮质车座上划过,“呲啦”一声。
再睁开时,玻璃上依旧是那个神情疲惫的女人。
只有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视线偏移,透过玻璃的折射,落在了驾驶座上。
陆哲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路况。
路灯的光影扫过他年轻硬朗的侧脸,眉骨挺拔,眼神清亮。哪怕刚刚经历了那样的羞辱,哪怕熬了大夜,他依然透着一股勃勃的生机。
干净、坦荡、富有理想。
那是她曾经也许拥有过,却亲手埋葬了的“可能性”。
另一种酸涩的液体漫过胸口,比胃里的酒精更烧人。
她羡慕他。 羡慕他的干净,羡慕他的完整,羡慕他的无知,羡慕他作为男人所拥有的一切理所当然。
“蔷姐?” 陆哲察觉到了她的动静。
趁着直道,他快速瞥了她一眼,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难受吗?储物格里有苏打水,要我帮你拧开吗?”
说着,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探一下她额头的温度。
那只手骨节分明,温热干燥。
微弱气流扫过她的额头,还没等她偏过头,那手又讪讪收回了。
不敢碰是吗?
他只是借着后视镜,悄悄打量着她,手无措地指了指温度旋钮:“是不是空调太热了?”
李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重新闭上眼。
那眼神里的关切,太赤裸了。
这段日子的笨拙示好,那杯热姜茶,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今晚那次看似鲁莽的“英雄救美”……
好感?
怎么会不知道呢?连方语晴那个大大咧咧的丫头都看出来了。
她不是傻子。
一个正常的、优秀的年轻男性,对一个看起来“美丽”、“神秘”且“脆弱”的年长女性产生好感。
多么顺理成章的剧本。
黑暗中,她发出一声无声的冷笑。
先不说自己对男性的毫无感觉,甚至生理性恶心。
就只谈他喜欢的……
他喜欢的是那个在灯光下专注修模型的“李蔷”,是倒影里这个精致的躯壳。
如果这层皮囊被剥开呢?
如果他看到下面裹着的,是一具被手术刀和药剂强行拼凑的残次品?如果他知道这具身体曾经属于一个犯下那种罪行的禽兽? 如果他知道他所迷恋的“神秘”、“脆弱”,其实源自一段令人作呕的黑暗过往?
一百种。
她脑海里随意地罗列出一百种拒绝他的方式,每一种都足够残忍。
那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陆哲脸上那份纯净的爱慕变成惊恐、厌恶,甚至暴怒的画面。
那种场面,一定很精彩。
一阵战栗袭来,随即是更深的疲惫。
她不想伤害他。
但她也绝无可能接受他。
相比这种危险的、随时可能崩塌的“男女之情”。她其实……更贪恋上午在车上聊四驱车、聊拳皇97时的那一刻。
那种单纯的、不带杂质的男孩子之间的共鸣。那是两个灵魂的平等对话,而不是男人对女人的觊觎或怜悯。
......
恍惚间,记忆的碎片翻涌。
......
烟雾缭绕的街机厅。逃课打游戏的少年正沉迷格斗,一只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惊恐回头,看到一个气喘吁吁、脸颊通红的女孩。
“强哥!快走!你爸拿着皮带往这边来了!我……我跟他说在书店看见你了,快跑!”
他一把抓起书包,拉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一头扎进夕阳下的深巷。
风卷起发梢,扫过脸颊。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淡淡的桂花甜。
……
李蔷猛地睁开眼。
车窗玻璃上,依然映着那张精致而虚假的脸。
她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手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拉扯的幻觉温度。
那个会因为悸动而狂跳的器官,连同她身体的其他部分一起,早已被精准切除。
那种感觉……
“你也配?”
那清冷的声音,是她吗?熟悉却又冷得让自己灵魂一颤。
“……蔷姐?你冷吗?” 陆哲注意到了她的颤抖,伸手想去探风口的温度。
“别动。” 李蔷猛地出声,语气冷厉得吓人。
陆哲的手僵在半空,被吓了一跳:“啊……好,我不动。”
李蔷死死抓着安全带,额前垂下一缕青丝。
她不能贪心。
绝不能贪心。
现在的状态——一个值得信赖的同事,一个能聊得来的前辈——这已经是命运给予她的,最大的仁慈。
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不仅会摔死她,也会把这个干净的大男孩拖进烂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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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下了高架,路灯的光影在车厢内变慢了。
“蔷姐,”陆哲看了一眼导航,试探着开口,“这么晚了,前面路口我就不下去了,我先送你回家吧?卸货的事我一个人……”
“回公司。”
李蔷打断了他。
她没有睁眼,头依旧靠在椅背上,声音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冷淡,轻得像梦呓,却不容置疑。
“那个空箱子太大了,还有那些贵重设备,你一个人搬不动。我是负责人,必须在场。”
“可是你……”
“没有可是,陆哲,这是工作。”
这句话直接堵死了所有可能。
陆哲张了张嘴。 看着她在阴影里疲惫却冷硬的侧脸,最终只是握紧了方向盘,低低应了一声:
“……好。”
车厢再次陷入沉寂。
李蔷调整了一个姿势,将脸侧向背光的阴影里,不再说话。
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
只有她自己知道。
在那个阴影里,她一直睁着眼,不敢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