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清晨,“柱相”事务所里漫着慵倦。方语晴哼歌推门时,意外看见陆哲已经坐在工位里。
他没修图,而是对着黑屏的电脑发呆,一脸萎靡。
“呦,陆哲?”方语晴放下包,滑着椅子凑近,“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昨天和蔷姐那边……顺利吗?”
陆哲肩头一跳。
“哦,呵呵……挺顺利的。” 他干笑两声,抓了抓头发,“蔷姐稳定发挥……就……挺好的。”
“挺好你摆这副脸?” 方语晴眯起眼,“跟做了亏心事似的。昨天回来那么晚,没出什么岔子吧?”
“没……就是……”陆哲支吾了一下,视线飘向二楼的模型室,“卸货的时候……出了点小状况。”
“状况?”方语晴瞪圆眼睛,“你把模型摔了?还是……天啊!你不会把蔷姐怎么着了吧?”
没等陆哲解释,她已经“腾”地跳起来,几步冲上了楼梯。
模型室里,晨光微弱。
里面的景象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惨烈。 李蔷趴在工作台一角,手里捧着图集,脸色有些苍白。
听见动静,她侧过脸。
“蔷姐!你没事吧?”方语晴快步上前,目光上下扫视,“陆哲说有什么意外,你伤着了?”
“嗯?”李蔷反应慢了半拍。她合上书,左腿下意识往桌底收了收。
“没事,”声音很平,“昨晚卸货扭了脚。”
“严不严重?我看看!那家伙真是不——”
“贴过膏药了。”李蔷轻轻挡开她伸来的手,“老毛病,不怪他。”
陆哲也讪讪跟了上来,停在门口没往里进,脸上涨着明显的愧色。
“蔷姐……早。”
李蔷抬起眼,目光在他脸上掠过,又落回书页。
“早。”
视线一触即分。
昨晚那一幕,像慢镜头一样在两人脑海里回放:
地下车库,沉重的航空箱刚落地。陆哲见她身形微晃,终究还是伸手扶了一把。
就在掌心触到她手臂的瞬间——
李蔷像被烫到,身体猛地向后一撤。退得太急,加上酒意未散,脚跟狠狠绊在挡车器上。
“嘶——” 她失衡摔倒,脚踝传来清晰的错位声。
陆哲的手僵在半空。
不需要语言,那个近乎惊恐的躲闪,已经是最诚实的拒绝。
此刻,在明亮的模型室里,陆哲望着李蔷藏在桌下的那只脚。
“那个……我去买早饭。”
他扔下这句,转身逃下了楼。
方语晴看了看他仓皇的背影,又瞥向神色淡静的李蔷,若有所思地咬住嘴唇。
没过几秒,楼道里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一顿,紧接着响起陆哲局促的问好:“夏师傅早!”
然后是更快、近乎踉跄的下楼声,匆匆远去。
待那阵慌乱消散,另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缓缓拾级而上。
一步,一步。
夏师傅出现在门口。
他今天来得比往常都早,手里没提那个万年不变的帆布包,反而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李蔷撑着桌沿想起身,脚踝顿时传来钻心的痛。夏师傅看到了,没什么表情,抬手向下压了压。
“坐着。”
他径直走到档案柜前,抽出一叠图纸。
“上午把这几个复核一下,编号错了。还有‘云谷’剩下的边角料,留着做地形。”
“好,记住了。”
交代完,夏师傅转身走向走廊尽头那间玻璃办公室。直到中午,李蔷才听见他和詹工下楼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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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
楼梯口再次传来脚步声,伴着塑料袋摩擦的细响。
“蔷姐,吃饭了。”
陆哲推门进来,额上挂着汗。他视线避开李蔷,放下盒饭,又从兜里摸出一瓶红花油,搁在桌角。
“语晴让我买的,说是……活血。”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一句:“……记得揉开。”
转身便匆匆跑了下去。那背影,怎么看怎么狼狈。
“大傻子!活该!”
陆哲前脚刚走,方语晴后脚就晃了进来,朝门口丢了个白眼,把红花油往李蔷面前推了推。
“蔷姐你也太背了!本来周末约了罗兰去石经寺求符的,你这脚肯定去不成了。”
“心意到了就行。”李蔷掂了掂那瓶红花油,淡淡一笑。
“不过咱是该转转运了,尤其陆哲那家伙。唉,要不把他拽去当苦力,替你拜拜,也算积德?”
“呵,别欺负他了。”李蔷拉开餐盒,“周末叫上他吧,就当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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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
行政在前台铺开了精致的茶点。蛋糕、鲜果、香槟,琳琅满目。
詹工站在人群中央,满面红光地宣布了夏师傅即将“荣休”的消息。
“老夏啊,那是我们‘柱相’的开国元勋!这次‘云谷’项目的成功,多亏老夏带出的好徒弟!”
詹工举着香槟,另一只手朝身旁夸张一引——焦点顿时落到李蔷身上。
她不得不忍着脚痛,站在那里配合。
“这也标志着我们技术团队的完美传承!甲方对光影模型非常满意,新酒店项目已经意向签约了!来,敬老夏,也鼓励小李!”
掌声迭起。
夏师傅立在旁边,捏着一次性纸杯,脸上挂着疏离的微笑,一言未发。
人群散去时,王工特意慢了两步,凑到夏师傅身旁,手搭在他小臂上,不轻不重地按了按。
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眼神若有若无地飘向二楼。
夏师傅停了两秒,斜眼看了看他,没说话,只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上楼。
李蔷望着那微佝的背影,咬咬牙,一瘸一拐跟了上去。
模型室里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夏师傅打开工具箱,一件件收拾那些跟随他几十年的工具:定制的刻刀、磨得发亮的钢尺、还有那把有些年头的游标卡尺。
看到李蔷进来,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脚不行就坐着吧。”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接着,像是不放心似的,他带着李蔷最后走了一遍架上所有的存档项目。从结构衔接到特殊胶水的配比,再到那些刁钻的异形切割技巧。
他讲得很慢,很细。
李蔷单腿撑地,咬着牙,笔尖飞快记录着。
每一个字,都是几十年弯路换来的。
直到夕阳西斜。
楼下传来詹工嘹亮的嗓音:“老夏!下来!晚上我们几个老家伙好好喝一杯!”
夏师傅仿佛没听见。他缓缓合上工具箱盖,“咔哒”一声轻响。
沉默着转过身。那只粗糙的大手落在李蔷肩头,重重拍了两下。
李蔷肩背骤然僵硬,本能地想缩。
但下一秒,她咬紧牙关,硬生生定在原地,承住了那分量。
手掌下的僵硬很明显。但夏师傅没收回手,只力道稍缓,最后又压了压。
目光缓缓扫过这间低矮的模型室。 最后,落在了李蔷工作台上,那个“光之壁”的草模上。
“这个倒角,”他指了指模型边缘处细微的处理,“以前我也想这么做,但上面说费工时,让直接切直角就行。”
李蔷停下手中的笔:
“直角……光就不柔了。”
“是啊,光不柔了。”
夏师傅笑了笑,那笑里更多是看透了的无奈。
他收回手,环顾了一圈。
“这地方……天花板就这么高。再往上顶,容易撞着头。”
一阵沉默。
不再多言,夏师傅拎起那个沉重的工具包,走到门口。步子又停住了,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他掏出那部老旧的手机,低头按了几下。
李蔷放在桌上的手机“嗡”地一震。
“发给你个文件。” 夏师傅头也不回,“以前的一点‘边角料’记录,本来想删了,想想还是留给你吧。算是……老头子的一点强迫症。”
李蔷点开微信。文件名枯燥得令人毫无欲望:《耗材与工时对应表_模板.xls》。
“……耗材表?”她有些困惑。
“你也知道,我不爱说话。” 夏师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平淡,却透着老辣。 “不爱说话的人,心里装的事儿多,容易忘。所以啊,我有个习惯。”
“每天哪怕再晚,也得把这一天干了什么、用了多少料、是谁让改的图,都在表里记一笔。”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李蔷一眼。
“这是我的规矩,别坏了。”
李蔷握着手机的手指,蜷得发僵。
楼梯口传来催促的脚步声。夏师傅抬手拍了拍门框,没再看她。
“行了,手艺别丢。走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融进楼下热烈的喧嚣里。
喧嚣渐远。李蔷独自站在模型室中央。
脚踝生疼,冷汗湿了鬓发。
但她没动。
挺直了腰杆,任由夕阳把影子拉得细长,投在斑驳的工作台上。
掌心里的手机,攥得滚烫。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间屋子,彻底归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