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阅览室,林小雅的手脚还有些凉。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那个名为“李强”的黑洞里抽回来,重新投入到对未来的规划中。保研夏令营的竞争激烈,她需要更具分量的学术视野。
屏幕上,光标在一行行文献中快速跳跃。
当翻至一篇关于“应激环境下行为模式识别”的综述时,她的目光忽然停住了。
角落里,一篇不起眼的引用文献:
《基于微表情分析的异常行为模式早期识别与干预优化》
发表刊物:《应用心理学前沿》
作者:张宏,孙莉,……
孙莉?
林小雅眉梢微动。名字虽普通,可这研究方向……
“喂,修琪。”
她用笔帽戳了戳旁边睡得正香的李修琪。
“……嗯?开饭了?” 李修琪迷迷糊糊抬起头,脸上还印着书页的红印子。
“给你个素材。” 林小雅把屏幕转过去,“在一篇核心期刊里看到了‘孙莉’。更有趣的是,你看这研究方向——‘如何识别异常行为前兆’。”
李修琪眯着眼凑近屏幕,看了几秒,睡意顿消。
她扶了扶眼镜,眼睛越睁越大:“卧槽……如果是同一个人……”
她猛地转头看向林小雅,一脸震撼:“专门研究‘如何识别异常行为’的人,最后自己……崩溃了?这简直是《黑镜》的剧本啊!”
“只是个同名同姓的猜测。”林小雅耸了耸肩,“链接发你了,能不能挖出东西看你本事。”
“收到!线索锁定,立刻进入侦查模式!”李修琪的指尖像猫爪般蹂躏着键盘,整个人已全然沉浸在新开启的副本之中。
林小雅合上电脑,看了一眼时间。
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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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学术报告厅。
沈教授并非医学院的常任教员。他是犯罪心理学界的权威,亦是一位颇具争议的学者。
此刻他站在讲台上,未持讲稿,只是背着手,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年轻的面孔。
投影幕布上只有一行字:《社会有机体视域下的主体诱导分化》
他的声音在阶梯教室里沉稳回荡:
“很多人认为,‘灵魂’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神性光辉,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自我’。”他嘴角浮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但在我看来,福柯是对的。所谓‘灵魂’,不过是社会规范、历史与权力关系共同编织出的一种……效应。”
他转身,粉笔在黑板上敲出笃笃声响,写下了一个词:Subjectivation(主体化/臣服化)。
“没有与生俱来的‘自我’。我们是被‘建构’出来的。”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掠过一道冷光: “既然是被建构的,那么当个体表现出病理性的‘反社会’时,这并非道德的沦丧,仅仅是——符号系统的错位。”
“既可以被建构,那么从理论上讲,当然也可以被拆解,进而……重构。”
林小雅坐在第三排的阴影里,笔尖死死抵着笔记本,眉心紧锁。
“我知道你们有人想谈‘自由意志’。” 沈教授仿佛洞悉了所有心思。
“但请诸位区分清楚:你们推崇的‘自由’,是理性的自主,还是仅仅被多巴胺和原始欲望奴役的混沌?斯宾诺莎早就说过,受本能驱使不叫自由,那是生物的暴政。”
他双手撑在讲台上,身体前倾,声音低沉而压迫:
“真正的自由意志,是理性面对混沌时的主动掌控。”
“福柯说过,权力的最高境界是‘全景敞视’。当规则内化为个体的心理认同,主体便会主动完成对自我的‘客体化’。此时,监控不再需要在场。”
他顿了顿,语气转而平缓,甚至染上一丝悲悯:
“若将社会视为一个宏大的有机体,那么个体,不过是其中的细胞。”
“面对‘癌变’的异化,传统手段往往倾向于‘切除’。但这太粗糙了。既损伤机体,更是对资源的极大浪费。”
他转过身,看着黑板上的公式,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
“最高级的干预,并非毁灭,而是‘诱导分化’——将有害的转化为无害的,甚至是更高效的‘功能性细胞’。”
沈教授回过头,微笑着看向台下,目光温和:
“既消除了隐患,又回收了能量。”
“同学们,相比于冰冷的抹杀,这难道不是一种……更具温情的治疗方案吗?”
咔嚓。
林小雅手中的自动铅笔芯应声而断。
谬论。
全是谬论。
本能反驳的冲动顶在喉头。
她想站起来质问,想谈康德,想论萨特,想说人应是目的而非手段,想说灵魂的尊严在于不可预测的可能性,而非一颗可随意改造的细胞。
但所有话语都死死哽在那里。
因为她无法否认那个事实——那个“样本”,就在她身边。
那个曾经暴戾、混乱、充满破坏力的“癌细胞”,如今就在她眼前。被重写得如此完美,如此温顺,甚至……如此优雅且无害。
如果真有一种技术,能将那夜的恶魔彻底删除,只留下眼前这个平和的女人……那么,作为受害者的自己,是否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受益者?
寒颤……
面对一个“被归化”了的灵魂,她甚至开始无法指责“归化”本身的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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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报告厅,阳光刺得人发晕。
林小雅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周围是喧闹的青春,她却觉得自己像走在一片荒原上。
“更具温情的治疗方案”,那句话在脑子里生了根。
温情? 把一个人拆碎了重装,叫温情?
除了可怜又可笑的道德直觉。
自己竟然不知道怎么反驳那个精瘦的老头子。
相比以前那个恶魔,那个女人确实更容易被接受了,也给周围的人带来了善意。
但是?
她的灵魂真的被换掉了吗?
如果换掉了,为什么那个笑容,会和记忆里的少年一模一样?
指尖划过屏幕,停在陆哲朋友圈的那张照片上。
那眼神,温热,生动,带着下意识的闪躲。
她不愿看,也不忍心看。
可若这也是计算的结果……这演技,未免也真实得太过残忍了。
回到宿舍,她几乎是摔上门。扯出那本硬皮手抄本,翻开,笔尖狠狠划下去:
“2013年5月19日。沈教授认为人性可以被技术重塑。但我认为——”
笔尖猛地顿住,戳在纸面上。
墨水一点点泅开,像一个黑色的伤口。
写啊。反驳他。
写人权,写尊严,写人是目的不是手段。
可这些词,在那个活生生的“成功样本”面前,虚弱得像一张苍白的纸。
逻辑上,竟然无法打败那个老头。
而且——
木然合上笔记本。
而且……如果沈教授是对的。
那意味着那个“少年”真的只是系统未清除干净的碎片。
那孩子气的笑容,不过是诱导她接纳、让她“无害化”的精密设计。
这个真相,比接受她是恶魔伪装的,还要残忍一百倍。
不甘心。
可如果沈教授是错的呢?
如果技术无法重构灵魂?那结论更让她浑身发冷——
意味着那少年从未消失,恶魔从未离开,那是同一个灵魂。
不,不要这样。
思绪在这里打成了死结。
或者说,自己居然……害怕了。
这些年,她在陈医生的疏导下,她早已习惯将他们彻底分割。
一个是恶魔,一个是少年。
这何尝不是一种更精巧的逃避?
她真正畏惧的,是这两者根本就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指尖探向床头那只旧布袋,摸到了里面干枯的桂花。
轻轻一捻,细微的碎屑沾上手指。微涩的甜香虽然淡了,却依然固执地钻进鼻腔。
这气味不属于任何理论。
它是旧巷、老屋、雨前空气的味道,是她努力逃离却从未真正摆脱的“过去”。此刻它缠绕在呼吸里,清晰得令人心头发紧。
那股涩香在鼻腔里轻轻一荡,有些东西忽然松动了。
她得回去。
回到一切没有发生前,回到那个雨夜后,尚未被“规训”的起点,回到那个支离破碎的家。
她需要亲眼确认——哪怕只剩斑驳的痕迹。
拿起手机,点开订票软件。
光标闪烁,输入那个曾发誓再不踏足的小县城名字。
点击,出票。
既然要证伪,那就把底牌翻个干净吧。
哪怕,真相更加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