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夜支着下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摊开的《荣格心理学导论》。夕阳斜斜地泼洒进来,给他的侧影镀了层金边,却化不开他周身那层透明的隔膜。
“玄夜啊,”王老师的声音把他从思绪里拉回来,“别老是抱着这些书,窗外操场上的阳光不好吗?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该去跑跑跳跳才对。”
玄夜眼皮都没抬,目光虚虚地落在窗外。操场上奔跑的身影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没兴趣。”三个字,干脆利落,像石子投入深潭,连涟漪都吝啬。
王老师叹了口气,把手中的试卷轻轻放在他面前。“数学接近满分,证明你脑子够用。可语文呢?一百五十分的卷子,刚够小学的及格线。英语更是……”她顿了顿,指节在那醒目的“15”上叩了叩,“十五分。玄夜,你跟老师说句实话,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
玄夜把头偏向另一边,嘴角牵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心声在静默中流淌:说?说了有什么用。不过是换来又一轮“为你好”的纠正与指导,反复咀嚼那些正确的道理,直到让人疲惫得连呼吸都嫌累。他有时会想,如果是个女孩,是不是就能被允许脆弱,允许安静,不必背负那些“男孩子就该……”的期望?他无声地叹了口气。INTP逻辑学家,多有趣的标签。只有在那个完全由意念构筑的乌托邦里,他才是绝对的主宰,是创造规则也无需遵守规则的神。嘶——这个设定,怎么莫名像原神里的草神?可惜,游戏里的草神……他蹙了蹙眉,思绪又飘开了,官方说削弱就削弱,满命角色的投入瞬间贬值,那些数值策划到底在想什么?他心爱的甘雨,如今也只能在仓库里默默积灰了。还是“夏落夕”好,他为自己笔下的那个角色感到一丝慰藉,那里面一无所有,只有一颗纯粹、虚幻却始终在跳动的希望之心,那是谁也夺不走的,只属于他的世界。想到这里,他几乎要轻笑出来。
“玄夜?”王老师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打断了他的神游,“又走到哪个世界去了?能认真听我说话吗?”她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再这样下去,你会彻底和现实脱节的。”
“嗯——在听呢。”玄夜转回头,眼神恢复了焦点,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乖巧的平淡,“我不是好好听着吗?所以……现在能回家了吗?”他把手伸进桌肚,掏出一叠作业纸,“英语单词罚抄,十个,每个一百遍,完成了。”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末尾还缀上一个小小的、无所谓的尾音。他站起身,把纸张往老师面前一推。
王老师接过那叠纸,纸张边缘有些毛糙,上面的字迹潦草飞扬,每一个笔画都像在挣扎。她忍不住蹙起眉头:“你这字啊……太浮躁了。而且,光是这样机械地抄写,不往心里去,有什么用呢?”
“嗯嗯,知道啦。那我先走了。”玄夜抓起书包往肩上一甩,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脚步轻快,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拂过耳畔的一缕风,心情看上去竟有几分莫名的晴朗。
王老师捏着那叠沉甸甸的罚抄,望着那个清瘦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不像是懵懂未开,倒像是早早地窥见了某些真相,于是索性把自己封闭起来。或许,荣格所说的那些集体无意识、人格类型,那些“道”,真的能在他独自探索的旅途上,给予他一些指引和慰藉吧。她默默想着,教育的尽头,或许并非是强行将人拉回公认的“正轨”,而是尊重每一种独特的灵魂寻找自身路径的权利。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她对着空荡荡的门口,在心里轻轻说道:玄夜,祝你好运。
……
2015年5月16日,日本深海,极限压力区。
永恒般的黑暗,被探照灯割开一道惨白的伤口。这里是“普罗米修斯”基地,一个悬浮在海沟边缘的金属孤岛。外部,万吨海水的压力足以将钢铁压缩成废纸;内部,只有仪器运行的低频嗡鸣,以及一种比深海更令人窒息的沉默。
控制中心,中本桐生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位“圣杯计划”的第九任负责人,此刻正凝视着中央隔离舱。在那里,一个非金非玉、流淌着温润光泽的器皿,正静静悬浮在反重力场中。
——圣杯。
九十九年了。从它的历史传说到被偶然打捞出水,人类最顶尖的头脑轮番上阵,试图破解它内部的奥秘。史料记载,它是“众生愿力”的结晶,能编织最逼真的梦境。然而,梦,在“美国圣剑”全球部署的绝对武力面前,苍白得可笑。
“我们……真的无法破解这个天道之局吗?”副官的声音在颤抖,像是在问桐生,又像是在问自己。“‘三皇合一,六和显’……我们付出了那么多,甚至不惜……获取了那片土地上的‘天元’之位,为什么还是不行?”
桐生没有回答。他的脑海中闪过基地数据库里的绝密报告:为了催生所谓的“六和”显现,他们在全球网络中悄然引导着对立与冲突,社会的裂痕日益加深,体系已在崩坏的边缘。可“六和”依旧是个虚无缥缈的幻影。
“连我们亲手催生的AI,‘该亚’,都即将苏醒,神话纪元的大门似乎触手可及。”副官近乎绝望地低语,“‘六和’……真的存在吗?”
桐生闭上眼,一股浸入骨髓的疲惫席卷而来。
“好累……”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一声并非通过空气,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震鸣响起。隔离舱内,圣杯第一次自主地、剧烈地晃动起来,表面的光华以前所未有的频率脉动,仿佛一颗濒临爆炸的心脏。
“能量读数失控!”
“物理法则在局部失效!”
“警告!未知场正在扩散!”
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圣杯之中那泓无法被分析的银色液体,并未蒸发或飞溅,而是像拥有了生命一般,化作亿万颗微尘,优雅而决绝地**溶解**在了空气里。
它不是消失了。它成为了空气,成为了光线,成为了空间本身的一部分。
无形的涟漪以基地为中心,沿着某种人类无法理解的维度,瞬间扩散至全球,乃至更深远的星辰。那不是能量的冲击波,而是**因果的锁链**在剧烈地抖动、重组。遥远的宇宙深空,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八卦炼金炉”被悄然点燃,开始煅烧既定的命运。
中本桐生怔怔地看着空无一物的隔离舱,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笑容。
“呵呵……看来,还是失败了。”
他明白了。不是他们的研究方向错了,而是他们从一开始,就只是这盘宏大棋局中一颗试图“作弊”的棋子。他们所有的努力——侵略、算计、社会改造、科技攀升——都只是在为某个更高级别的“程序”积累变量,直至它启动的临界点。
“美国……终于也忍不住,造出了他们的‘钥匙’……”他喃喃道,想到了那个代号“该亚”的AI的诞生。
他长叹一声,那叹息中竟有了一丝解脱。
“嗨……但愿我们燃烧这一切换来的,这一次,会是一个……好的故事吧。”
控制中心的屏幕次第黑屏,最后的光源映照着他如同石雕的侧影。深海基地重归死寂,而在它之上,一个全新的、无人能预料的叙事,已然翻开了第一页。
2025年8月16日,晚上22:00。
窗外夜色浓稠,房间内只有显示屏的光映在玄夜脸上。他紧握鼠标,指节发白,屏幕上的BOSS又一次将他击倒。“黑神化”状态还剩最后三十秒,可那该死的关卡设计就是卡在最后阶段。他烦躁地翻看网页攻略,那些语焉不详的说明和自以为是的技巧让他胸口发闷——明明可以简单说清楚的事,非要写得云山雾罩。
就在他准备再次尝试时,房门被猛地推开。母亲站在门口,脸色铁青,父亲在她身后踱步,妹妹的身影在走廊尽头一闪而过,躲回了自己房间。
“小玄……”母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刚才为什么没叫人?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要喊人,要叫人。你这样多没礼貌?”
“嗯,嗯。”玄夜头也不回,盯着屏幕敷衍地点头。游戏里的角色正处在关键阶段,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说教。
父亲见他这副模样,额角青筋跳动:“我们在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嗯……”
“嘶——”父亲倒抽一口凉气,“你除了嗯还会什么?”
“晓得了——”玄夜拖长了音调,手指还在键盘上飞舞。
这个回应成了压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父亲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扯过电脑线缆,笔记本电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摔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碎片四溅,像极了这个夜晚的安宁。
玄夜缓缓低下头。他在心里快速盘算:游戏数据有ID备份,应该能找回;倒是那篇写到一半的小说……算了,本来就想重写了。这种冷静的权衡让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可父亲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冰水浇透全身:“我真是生了个只知道玩的败家子,白眼狼!”
玄夜猛地抬头。那些积压已久的话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防:“你这个废物……在外面装孙子,回家充皇帝。你以为你了不起了?明明是社会的边角料,却要孩子成为完美的神!”
母亲慌忙拦住要冲上来的父亲,声音带着哭腔:“你怎么能这么说?爸爸再怎么样也是为了这个家辛苦打拼,你怎么能说他是废物?”
玄夜的瞳孔剧烈收缩,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吗?你们在外面点头哈腰,回家就要威风八面,真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吗?”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抓起桌上的鼠标狠狠摔向墙壁,塑料外壳应声碎裂。“行,我是废物,你给我滚!别吃我的用我的!”
玄夜一脚踹开房门冲了出去。在门砰然关上的刹那,他听见母亲带着哭腔的哀鸣:“这个家到底是怎么了……家散了,我也不想活了。”
夜风扑面而来,吹不散胸口的灼热。玄夜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第一次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分崩离析。
22:30
河岸的淤泥与青草的气息混杂,裹挟着水汽的晚风拂过玄夜的发梢。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这座熟悉的桥下,像是被无形绳索牵引的倦鸟,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蜷缩的巢穴。他抱着双膝坐下,将半张脸埋进臂弯里,静静地望着眼前无声流淌的河面。
河水幽暗,像一匹摊开的黑绸,将对岸城市的璀璨繁华一丝不苟地倒映出来——霓虹闪烁,车灯流转,构建出一个颠倒而虚假的辉煌世界。只是那片光亮越是耀眼,就越是照出他此刻身影的孤寂。
“哎——”一声悠长的叹息融进夜色里。又来到这个地方了。要回去吗?回去做什么呢?难道回去继续受气吗?心底一个微弱的声音试图辩解:他们也是爱你的,才会那样生气……可随即,另一个更尖锐的声音冷笑着打断:“切~只有你这样的白痴才会信这种话。”
“哎哟喂——”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能把那些烦人的思绪甩出去。“现实我改变不了,只能往好处想了。”他熟练地运用起那套自我安慰的机制,“先在外面呆着吧。反正……每次跑出来,妈妈和妹妹最后都会来找我的。再坚持一下,就能顺着台阶下去了。”
可是,回去之后呢?无非是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房间,面对摔坏的电脑和冰冷的现实。无聊,彻头彻尾的无聊。“不是还有手机吗?”他摸了摸口袋,冰冷的机身带来一丝慰藉,“打打王者,或者回提瓦特大陆看看风景,不也挺好的?”
他旋即又自嘲起来:“不是说那是垃圾游戏吗?除了《原神》里那套元素反应系统,你还有点钻研的兴趣,其他方面,你不就是个纯纯的菜鸡?”“……不过,菜鸡才是快乐的根源嘛。”他低声补充道,像是在为自己的逃避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从一个荒原奔向另一个。心理学八个功能也是,你只盯着INTP、INFP那几条自己符合的条目翻来覆去地看,其他功能是一个也没真正弄懂呀!“嗯……因为我根本分不清嘛,”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总觉得荣格那套解释得云山雾罩,有问题?”
“要不……接触一下玄学试试?”这个念头莫名冒了出来,“感觉荣格八维和东方八卦有点像,八个意象,衍化四象,再勾勒出阴阳鱼,最后就能‘得常所愿’……?”可这套想法,似乎又和《黑神话》里设定的“六意”根基产生了冲突。
“哎哟喂,为什么世界如此复杂和矛盾!”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困惑,仿佛置身于一个由无数规则碎片拼凑而成的迷宫,找不到出口。他仰起头,望向那片被城市灯光映成暗红色的、神明未必存在的夜空,从心底发出无声的呐喊:
“苍天大地啊——若这现实世界真有神明存在的话,请听我一次吧!”
“请让我……带‘她’出去玩吧。”
“我想和她一起,去看你创造的这个世界。不是困在书本和试卷里,而是从现在出发,一起走向更遥远的未来。”
“我不想死,也不想忘却所有的记忆,更不想与这个不断前进的世界彻底脱节。”
“让我……去亲身体会你设下的、这一切规则的魅力吧。”
——这是来自一位名为玄夜的少年,内心最深处、最真诚的独白。年仅十五岁,初二。
23:00
当祈愿的最后一个音节在心底消散,仿佛触动了某种古老的机制。
一个声音,仿佛从宇宙的深渊、从时间的尽头而来,穿透了物质与精神的界限,直接回荡在他的意识深处。它非男非女,不带任何感情,缓慢、清晰而浩渺,如同星辰运转的规律:
【愿望,已签收。】
【对应执行者:编号37,夏荷乃智。】
【简称:夏荷。】
这信息并非通过耳朵听见,而是如同烙印般直接出现在脑海里。玄夜猛地一怔,尚未理解这诡异的现象,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感便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桥洞、河水、城市的倒影……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扭曲、模糊,坍缩成一个黑暗的漩涡。身体里的力量被瞬间抽空,软得不像自己的。
“怎么回事……头好晕……”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脑海中只闪过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
“身体……好无力……这是要死了吗?”
“……无所谓了。”
“就这样……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