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萤怀中冰冷的提箱，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脑袋还在宕机时，前辈们已经将那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诗集塞进一只提箱锁好，拽着她上了路。
街上，到处风声鹤唳。墙上张贴着最大字号的宣传单，广播循环播放：
“警惕宅布林，逮捕宅布林：一种似人非人的异常生物。”
“宅布林特征：眼神呆滞、精神恍惚、喜好不明图像及音像制品，具有穴居、社恐和高度敏感特性。它们看上去和普通人近似，但千万不要把它们当做人类看待……”
街口围了许多人，几名纠察队员举着高音喇叭，向群众发放图解手册，一边讲解着辨别宅布林的知识；
“他们与正常人类最主要的区别在于，坚定不移地信奉另一个世界真实存在。”
“在条件具备时，宅布林会对周围的环境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
“身为有良知有担当的公民，大家要重视起来，多多举报身边宅布林，共建和谐家园！……”
因为他们还同时发放鸡蛋和袋装大米，所以来听讲的居民很多，围了里外三层。
夏萤一行人低着头快步穿过巷子。
所有人都已经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变装，把身上的宅系符号全遮住了，还带上了的帐篷和鱼竿，看上去像一群正准备郊游夜钓的正经青年。
夏萤抱着箱子被前辈们夹在中间，机械地挪动着脚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停默念着。
四周居民有意无意投向箱子的好奇目光，令夏萤如芒在背。
圣物、秘密组织、大姐头……到底是些啥，真的好奇怪……不会真是什么危险的东西吧。
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而已。想当初，自己加入二次元社团只是想变得受欢迎，觉得稍微叛逆一点会很酷，是很正常的想法吧？
现在看来，悔不当初啊！
与此同时，另一个念头无数次在她脑中盘旋：投降吧……扔掉箱子，举手投降……也许会宽大处理……
“那啥，如果投……呃，如果被抓住，我们会怎么样啊？”好不容易远离人多的地方，夏萤小心翼翼地问道。
走在最前面的副社长阿军突然停住，低声说道，“别出声。”
几乎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扑面而来，夏萤下意识地抬头，正看见昏黄的路灯光晕下，一个人影倒吊在灯杆上。
那人的姿势扭曲僵硬，像被随意丢弃的破布袋。脖子被粗糙的铁丝深深勒进皮肉，脸庞因充血和极致的恐惧而变形，眼珠几乎要爆出眼眶，早已没了呼吸。
最刺目的是他身上——一件印着巨大萌系动漫角色的T恤被粗暴地撕开，露出苍白的胸膛。上面，用猩红的喷漆涂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宅布林”。
“呀啊啊啊啊！！——”
夏萤发出有生以来最大分贝的尖叫，魂飞天外。维持了不到半秒，就被周围的前辈们七手八脚死死捂住嘴巴。
“你干什么，想害死大家吗！看清楚，那是假人，是他们用来吓唬人的。”阿杰前辈压低声音斥责道。
他穿着连帽卫衣，宽大的兜帽遮盖住从不取下的猫耳发卡，那是他认为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夏萤感觉自己飞出一百多米才返回身躯，心脏仍如擂鼓般重击着胸腔。仔细看去，确实是用塑料和油漆制作的粗劣假人，只是灯光和角度让它看上去有点逼真。
“但如果被抓住，一样会被送进强制戒除所，被洗脑、电击，生不如死。”另一个前辈祥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们绝不屈服，不能让社长白白牺牲！”除了夏萤唯一一位女性，留着齐耳短发的前辈小琳咬着牙说道。
副社长阿军低声说，“听着，我们要在天黑之前，登上渡船到达希望乡。那是宅友的庇护所，大姐头的线人就在那里！”
第五位前辈胖子担忧地说，“这儿离码头还很远，我们目标太大了，难免会被盘查。”
这时，最后一位前辈，总是沉默寡言的大个子阿渡突然说道，“来了。”
“什么人，在那里干什么！”
刚刚路口的岗哨灯光闪烁了一下，两名穿着长风衣、手持警棍的纠察队员从中走出，大步向众人这边走来。
刚才的声响还是惊动了他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他们手中令人胆寒的脑波扫描仪闪烁着红光。
后悔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夏萤。她甚至能感觉到纠察队员那冰冷的目光，似乎已经远远锁定了她怀中的箱子！
而此时如果掉头逃跑，就像不打自招一样，在满是岗哨和摄像头的街上，很难活到下一个路口。
这时，阿军微笑着迎上前去，递上早已备好的伪造证件。
与纠察队员交谈几句后，阿军挥手示意，其他人跟着走了过去，在经过闪烁着灯光的扫描仪时，夏萤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警报没有亮起。所有人都戴着阿杰学长特制的吸波发卡，普通的检测仪不起作用。
一切似乎很顺利。走出大约十步之后，突然，纠察队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站住，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夏萤的血液陡然上涌，呼吸停止了，僵在原地不敢回头，抱着箱子的手臂抖得像筛糠。一旁其他社员的脸色也白得像纸。
那几秒钟空气凝固了。
阿军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同伴挤出一个近乎夸张的笑容。
然后转回身，毅然决然地朝纠察队员走去。
同时手插进胸前口袋里，掏出了一叠东西。
五分钟后，在纠察队员的热情洋溢的护送下，几人顺利通过了路口的岗哨。一名队员甚至热心地提醒他们不要错过去钓鱼场的公交车。
夏萤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要是贿赂能解决的话，我们干嘛一开始不这么做？”
阿军沉痛地说，“你不懂，菜鸟，刚才运气好，是在没有监控头的小巷子里。要是在大街和岗哨上，纠察队是绝对不敢收贿赂的。”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真正的试炼才刚刚开始。而且，社团的资金已经用尽了，我们接下来需要偷渡搭船了。”
夏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就这么穷吗？”
“当然，菜鸟。我们和现充不一样，光是融入社会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众人来到一条稍宽的大街上，刺耳的警笛声撕裂了车水马龙的嘈杂。
只见前方，一栋硕大的城楼状建筑矗立着，所有车辆和行人都必须从下方几道闸口处通过。每个岗哨前，都有三五成群的纠察队员严密巡逻。闸口上方，布满了闪烁的警示灯和黑洞洞的监控探头。
在最高的建筑顶端之上，安装着一台巨大到夸张的球形仪器，能够自由转动，发出上百米长的壁状光线，一刻不停扫描着下方的人流。
正值晚高峰，关卡前，被闸门截停的旅客排成了望不到头的长龙，有人骂骂咧咧，有人大声讲话。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不耐烦的抱怨、焦急的催促、孩子的哭闹、广播里冰冷的提示音……汇成一片噪音海洋。
“看到了吗？那就是‘天眼’。要想去希望乡，唯一的途径是坐船，可问题是，纠察队同样清楚这一点。”
副社长阿军的声音压得极低，向同伴布置任务。社长不在了，他就是团队主心骨。
“通往码头的必经之路上，大小关卡足足有十几道。这种天眼是可以扫描半径一公里范围任何异常的二次元精神波动信号的危险设备，加上漫天遍地的摄像头、无人机……这就是所谓的毁灭工程，是现充世界套在二次元同胞脖子上的终极枷锁。”
夏萤抬头，透过布满监控和无人机的天空，那台银色、球形的巨型仪器宛如一颗巨大的可怖眼睛。
阿军看出她的紧张，鼓励道，“别害怕，天眼看似可怕，实则可以应对，它并不能准确定位萌素信号的位置。在目标多时，扫描信号还会分散。我们找准时机，混进人群一口气冲过去。”
他把手放在夏萤肩膀上，笑着说，“他们说我们似人非人，称我们为宅布林，我们笑纳了这个称呼。我们要向他们、向整个世界证明，宅布林的理想和觉悟。”
祥子前辈的声音在打颤，“除了天眼，现充社会还有真正的可怕之处，地狱之眼呢。”
夏萤疑惑地看着他，但祥子嘴唇哆哆嗦嗦，没有继续说下去。
人流密集的地方对宅布林来说形同煎熬，但为了二次元伟大事业，前辈们毅然带着夏萤混入排队等待通过的人流。
为了避免引人注意，众人不再抱团，不远不近地分散开，保持一定距离静悄悄地移动着。
夏萤仍然走在当中的位置，抱着箱子紧张地左顾右盼。在经过一个路口时，一个驼背的老奶奶不慎跌了一跤，行囊打翻，篮子里的水果掉了一地。
“您没事吧？”夏萤连忙跑过去，好心帮她捡起水果。
在扶起老奶奶时，对方却一把抓住了夏萤的手腕——袖口翻开，腕上正戴着一只猫爪图案的萌元素手表。
老奶奶兴奋地嘴里念叨着，“抓到一只，可以换大米喽！”
夏萤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奋力想要挣脱，但老奶奶抓得很紧，甩不开。
幸亏小琳前辈一个箭步冲过来手刀将其打晕，两人合力将昏迷的老奶奶拖到路旁垃圾桶旁，小琳前辈装模作样喊着，“老人家中暑了，快去叫医生。”
然后将夏萤拉到一旁厉声说，“别轻易上当，仔细看看四周，到处都是敌人。”
夏萤战战兢兢地四下看去，只见道路旁设有醒目的举报公告和二维码，鼓励居民实时举报身边可疑行为，广播循环播放举报方式和奖励政策。
“一旦听到嗲声嗲气的古怪歌曲、看到不符合正常比例的塑料小人，应立即打电话报警；”
“一切纸片人、会动的GIF、过于圆润的包子脸图案均可能为‘一级污染物’，需上缴妥善分类销毁；”
“举报和上缴者可即时获得小额信用点或鸡蛋、大米等生活物资奖励。”……
等等。诸如此类。
与此同时，夏萤也看到前方，“热心市民”在四处举报。
一个外套下隐藏着萌系图案T恤的年轻人，被几个眼尖的大妈死死按住，扭送到路边的纠察队便民桌前领赏；
一个在快餐店桌子底下打二游、抽卡声音过大的眼镜男，被邻桌的壮汉揪着衣领拖了出来，手机被粗暴地抢走作为“证据”；
最惨的是一个提着裤子、满脸惊恐从公共厕所跑出来的上班族，显然是在隔间里偷听宅曲时误开了功放，被守在门口的一群“热心市民”当场擒获，像牲口一样拖拽到大街上示众。
一个小孩指着夏萤的猫爪手表想说什么，被他母亲捂住嘴拖走，夏萤惊恐地赶紧把手表藏到袖子深处。
“看哪，那人是宅布林！”“这有宅布林，快逮住他，打他！”
……
此起彼伏的狂热喊叫，夹杂着受害者的惨叫和求饶，夏萤愕然看着这地狱般的图景，她终于理解了刚才祥子前辈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仅天空中摄像头和无人机组成了一张天网，地上同样有无数双眼睛凝视着人们的一举一动。
如果说监控尚有死角，那无处不在的恶意，才是真正令宅布林无处遁形的地狱之眼。
这时，几个不怀好意的混混围上来，对着小琳和夏萤嬉笑着说道，“美女，我们刚才都看到了，要是不想暴露宅布林身份，就得跟小爷们好好玩玩吧，嘿嘿嘿……”说着就要动手动脚。
夏萤吓得连连后退，小琳挡在她身前，突然指着混混们大声尖叫道，“救命啊，这有宅布林！”
群众听闻，纷纷围过来，天眼也朝这边扫描。混混大惊，“胡说八道什么呢，她们才是……”
这时，萌系钥匙扣、卡片和玩偶纷纷从他们衣服里掉出来。夏萤注意到人群中闪过其他前辈们的身影，显然是他们动了手脚。
周围群众一看，呼喊着“打宅布林领赏啊”扑上去，混混们百口莫辩，瞬间被热心群众淹没，活活揍成狗头，不省人事，被路过的巡逻队套上头套装车拉走了。
夏萤等人则趁乱溜之大吉，终于在天色渐暗时，顺利靠近了第一道关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