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的纸页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又如祭奠亡魂的白色蝴蝶,在呼啸的风雨中,纷纷扬扬地散开、飞舞。
它们打着旋,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逐渐飞出了甲板的范围。在下一秒,就将被无边的黑暗和雨帘吞没。
夏萤的呼吸停止了,颤抖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怎么,会这样。周围的时间仿佛静止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膜因充血瞬间静默。
震耳欲聋的海浪声,仿佛变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混杂着“咚咚、咚咚”的心跳。
不对。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夏萤体内积攒。
不能……就这么结束。冰冷的海风卷着咸湿的雨点,狠狠抽打在她脸上。
正当无常的命运欲将她彻底淹没,冰冷的绝望要将她彻底冻结之时;
“不——!!”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风雨和海浪的喧嚣,夏萤的鞋跟踏碎了脚下的木板,身影瞬间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
她动了!速度快到超越了肉体的极限,仿佛时间在她周围凝滞。
像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一般,夏萤在湿滑的甲板上辗转腾挪。她如同一只扑向猎物的灵猫,在那些承载着无数牺牲与谜团的白鸽即将隐没在黑暗林间的刹那,将它们一一捕回现实。
“呀啊啊啊!——给我——回来!——”
夏萤咆哮着,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每一次探手,都精准地抓住一张翻飞的纸页。手臂因伸展到极致发出噼啪声,不堪重负的鞋底在甲板上刺耳地刮擦。
手指脚趾都磨破了,纸上留下道道血痕,但她浑然不觉。眼里只有对命运的不甘和愤怒,以及对牺牲者重托的承诺。
一张、一张……又一张……那里还有!……
最后一张了!
那张纸如同顽皮的精灵,被一股强劲的上升气流猛地卷起,打着旋儿,越过了湿漉漉的船舷护栏,朝着下方翻滚的漆黑海浪飘去。
没有丝毫犹豫,夏萤眼中爆发出不顾一切的疯狂,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跃起,猛地扑向船舷。
她的上半身完全探出了护栏之外,任由冰冷的浪花拍打在脸上。终于,指尖险之又险地拈住了纸张的边缘。
——抓到了!
然而,在下一秒,巨大的惯性带着她继续向前,重心失控,身体彻底翻出船舷。
下方,黑色的海浪咆哮着拍打船体,冰冷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夏萤拼命想稳住平衡,但仍无可遏制地坠落下去;
就在她跌向深渊的瞬间——一只沉稳有力的手,猛地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腰带。
为了对抗她跳跃的力道,衣服布料发出刺耳的撕裂声。下坠的势头最终被生生止住,夏萤被拽了回来,重重摔在坚硬湿冷的甲板上,溅起一片水花。
惊魂未定的夏萤大口喘息,肺部像只破风箱,浑身上下从手指到脚趾都火辣辣地疼。
但纸页都被死死攥在手中,一张不少,边缘已经被汗水和雨水浸透。
“谢……谢谢您……”她脚软得站不起来,挣扎着抬起头,望向救命恩人。
那是一个个子很高的年轻男人,似乎只是出来透气的普通旅客。
他留着古怪的、如同蘑菇伞盖般的发型,长长的刘海几乎完全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笔直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刘海滴落,整个人透着一股阴郁、疏离的气息。
劫后余生的夏萤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禁不住浑身打颤;身为特级旱鸭子的自己,如果在这种天气和时间一个人坠海,怕是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更重要的是,要是承载了社长和前辈们重托,关乎全体宅布林未来的诗集有了闪失,她再死上十次也不够偿还。
真得好好谢谢这个陌生人。然而,当夏萤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手中的纸页上时,即将出口的的道谢卡在了喉咙里;
空白。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自己拼命抢回来的那叠纸页,慌了神地一页页翻动;
没有字,没有图案,什么都没有。这张也是,这张也是——
全是一片刺眼的、令人心碎的空白!
“不……不可能……”夏萤的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不停翻着纸页,嘴唇微微颤抖;
每一页,都像一张惨白的面孔,嘲讽着她的绝望和牺牲者的血泪。
社长临终前郑重托付、前辈们用生命护送的手抄诗集;她以为承载着惊天秘密、关乎“二次元伟大事业”的珍贵资料——
居然,居然只是一叠被雨水浸得半透明的、空无一字的纸张!
“原来……就是,几张白纸吗?”夏萤浑身血液发冷,捏住纸张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社长,阿军,小琳,祥子,阿杰,胖子,阿渡……你们,就是为了几张,什么都没有的……纸,死掉的吗?”
巨大的荒谬感和悲愤瞬间淹没了她,一幕幕记忆中的场景闪过眼前,所有牺牲时的慷慨激昂,此刻都在这刺目的空白面前,化作了最残酷的笑话;
“我们受了那么多苦,流了那么多血,究竟有什么意义……前辈们,一个个像野狗一样被屠杀在路边,他们究竟犯了什么错,什么罪……”夏萤低着头,死死捏着那叠空白的纸张,雨水顺着她的脸庞滑下,肩膀因极致的悲愤而剧烈颤抖;
“为什么,连一点爱好、一点幻想都不能容忍?为什么,像对牲口、对杀人犯一般对我们赶尽杀绝?……躲躲藏藏也不行吗,偷偷喜欢也有罪吗……”
压抑了一路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爆发,夏萤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
“谁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呀!……哇啊啊啊啊!——”
伴随着阵阵滚雷,她的哭声淹没在风雨和和海浪中。
就在夏萤悲痛欲绝时,异变陡生。
她手中那叠湿漉漉的空白纸张,突然蠕动起来。
不是物理的移动,而是纸张本身的质地在变化。
惨白的纸面上,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笔尖在疯狂舞动。深黑色的墨迹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从纸页的纤维深处凭空渗出、汇聚、流淌。墨迹飞速勾勒、填充。
仅仅几秒钟,她记忆中的场景画面——一路上的地狱旅程,便在一张张白纸上具象化起来。
社长断指护书的决绝;
阿军舞动诱敌的悲壮;
小琳展开画卷时落寞的背影;
祥子引爆抱枕炸弹的疯狂笑声;
阿杰冲向天眼前回眸的温柔表情;
胖子掷出漫天卡牌的潇洒身姿;
阿渡电网中竖起的大拇指……
最后,是她自己扑救纸页、险些坠海的惊险瞬间。
一幅幅栩栩如生的漫画手稿在空白纸张上形成,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都那样的充满活力,几乎要从纸面上突破出来;
明明是如此简洁的黑白笔画,既不会动也没有声音,却轻易跨越了时空,将那震撼人心的力量与精神准确地带回了现实。
夏萤忘记了哭泣,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自动生成的“漫画”,巨大的震惊压倒了悲痛。
这不是普通的手稿,已经无法用技巧或者张力来形容了。好似最天才和疯狂的艺术家,靠一辈子的阅历和数十年如一日的刻苦练习,呕心沥血的最终作品。
像很多宅布林一样,夏萤也有过成为绘画家的梦想,可这样如此深入灵魂的绘画,她再练习几十年,画满几千几万张稿纸,是否能绘制得出呢?
突然,夏萤想到了一件事情;
前辈们的牺牲或许不是没有意义的。他们其实并没有离去,自己不是还记得他们吗?
她把他们画下来,如果能够抵达希望乡,如果宅布林信奉的另一个世界真实存在……或许就有办法突破次元的阻隔,扭转既定的悲剧。
miyo不是说过吗?所谓的奇迹,是一定会发生的。
……
全神贯注的夏萤并没有注意到,几乎与稿纸发生变化的同时,周围的世界,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涂抹,迅速地变幻了模样。
头顶铅灰色的厚重雨云,瞬间褪色、扭曲,化作一片深沉、诡异、如同梦境般的暗紫色天幕;脚下翻滚的漆黑海水,同步变成了同样粘稠、仿佛凝固的暗紫色“画布”。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拖入了一幅巨大无比的、风格阴郁的漫画背景之中,连呼啸的风声和海浪声都仿佛被隔绝了一层,变得沉闷而遥远。
“糟了。”
一个冰冷、急促的声音传来,是那个蘑菇头青年。
他已经瞬间扑到了夏萤身前,一把夺过她手中正在变化的漫画手稿,径直冲向掉在甲板另一侧的皮箱。用脚勾起,弹开,粗暴地将手稿塞回箱中,“啪”地一声狠狠扣上锁扣。紧接着不知从哪里抽出两根坚韧的帆布带,双手翻飞如电,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将箱子缠绕、打结、勒紧,稳稳地一脚踏在脚下。
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耗时不超过三秒。
随着那叠仿佛拥有魔力的纸张被塞回箱中锁死,空气中仿佛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画布被合拢的震颤。那笼罩天海的诡异暗紫色如同潮水般飞速退去,海天迅速回复原样。
夏萤这才注意到四周,惊讶地用力揉了揉眼睛。在她重新睁眼之后,现实世界的色彩、声音和感官已经回归。
铅灰色的雨云,翻滚的漆黑海浪,晃动的船体,刺骨的寒风和喧嚣的浪涛声同时传来。
夏萤呆住了,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没发生过。那诡异的,如同漫画底稿般的世界,难道只是一个短暂而惊悚的幻觉?
蘑菇头青年弯腰拎起被捆得如同粽子般的提箱,看也不看,随手扔还给呆若木鸡的夏萤,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抛下一句冷冷的话;
“这么危险的东西,不要随便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