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零三分，闹钟未响，江璃已经睁开了眼睛。
老旧的居民楼隔音很差，楼上邻居拖鞋趿拉地面的声音，楼下早点摊支起卷帘门的刺耳摩擦，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共同构成了清晨固定的背景音。
她没有立刻起床，而是静静躺着，视线落在天花板上那片因雨水渗透留下的、形状不规则的淡黄色水渍。它像一张模糊的地图，指向某个她不记得，也无从抵达的远方。
几分钟后，她掀开薄被，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初秋的晨风从窗户缝隙钻入，带着凉意，让她裸露的胳膊泛起细小的疙瘩。她套上那件洗得领口有些松懈的蓝色校服，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并不舒适。
走出房间，客厅的光线依旧昏暗。母亲已经在厨房里忙碌了，背影看起来有些模糊。父亲坐在餐桌旁看报纸，听到她的脚步声，抬起头，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小璃，今天起得有点晚。”母亲端着两碗粥从厨房走出来，语气带着惯常的关切，“快坐下吃，粥要凉了。”
江璃轻轻“嗯”了一声，在属于自己的位置坐下。餐桌是方的，她坐一边，父母各坐一边。很标准的配置。
她低下头，小口喝着碗里寡淡的白粥。米粒煮得很烂，几乎不需要咀嚼。餐桌上的对话很简短，大多是母亲在询问她今天课程的安排，父亲偶尔插一两句关于天气的评论。江璃的回答更为简短，通常是“嗯”、“知道了”、“还好”。
她的目光偶尔会飘向餐桌空着的那一边。那里也摆着一副碗筷，干干净净，没有人动过。有时，她会对着那个空位极轻微地动一下嘴唇，没有发出声音，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早餐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中结束。江璃起身，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碗筷，端进厨房的水槽。冰凉的自来水冲刷着碗壁，发出哗哗的声响。她盯着水流，有些出神，直到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小璃，我回来了！”一个清亮的女声伴随着开门声响起。
江璃关上水龙头，用挂在旁边的旧毛巾擦了擦手，走出厨房。
林沐雪站在玄关，手里提着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和豆浆。她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穿着得体的通勤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充满活力的笑容。她是江璃的小姨，目前和她住在一起。
“早上好，小姨。”江璃低声问候。
“早上好呀！”林沐雪换上拖鞋，很自然地走到江璃面前，伸手想帮她理一理有些翘起的衣领。
江璃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向后微仰，避开了那个触碰。
林沐雪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笑容不变：“快吃包子，刚出笼的，你最喜欢的香菇青菜馅。我看你最近脸色还是不太好，是不是晚上又没睡好？”
“睡了。”江璃接过包子，塑料包装袋传递着温热的触感。
“那就好。药吃了吗？”林沐雪一边放下自己的包，一边很自然地问道，目光扫过江璃的脸。
江璃握着包子的手指收紧了些，指尖隔着薄薄的塑料袋感受到馅料的柔软。“……吃了。”
林沐雪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像是细致的审查，又像是某种不容出错的期待。她没有再追问，转身开始收拾餐桌上的另外两副碗筷，那两副江璃刚刚与“父母”共进早餐时用过的，干干净净的碗筷。
她的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那两副碗筷的存在，和餐桌、椅子一样，是这间屋子里理所当然的陈设。
江璃看着小姨的背影，看着她利落地将“父亲”的碗叠在“母亲”的碗上，然后走进厨房。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感，像透明的薄膜，缓缓包裹住她。她快速吃完包子，将豆浆一口饮尽。
“我上学去了。”她背起沉重的书包，走向玄关。
“路上小心，注意车辆。”林沐雪跟过来，倚在厨房门框上，“放学早点回来，晚上我给你炖汤。”
“好。”
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楼道里比室内更暗，空气里漂浮着陈年灰尘和潮湿混合的气味。江璃一步步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产生回音。
走出单元门，天光豁然开朗，但也带来了更多的喧嚣。汽车的喇叭声，行人的交谈声，小贩的叫卖声……各种声音像潮水般涌来，试图穿透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脸埋低一些，拉紧了书包带，沿着墙根的阴影，快步向前走。
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总是试图避开与迎面而来的行人发生任何可能的身体接触。她的视线大多停留在自己脚前的地面上，或是远处模糊的建筑物轮廓，很少与人对视。
偶尔有同学从她身边经过，嬉笑打闹，声音洪亮，她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将自己与那份鲜活的热闹拉开距离。
学校的大门像一道界限。踏入其中，意味着要面对更多无法预测的视线、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她站在门口，做了几次深呼吸，才鼓起勇气汇入穿着同样校服的人流。
教室里的空气混杂着书本、粉笔和青春期身体特有的气息。她走到自己的座位，那是一个靠窗的、相对安静的角落。她放下书包，拿出第一节课的课本，动作尽可能轻缓，不希望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然而，有时候，麻烦会自己找上门。
课间休息时，她正埋头试图弄懂上节课没听明白的数学公式，一个身影停在了她的桌旁。是班长李薇，手里拿着记录本，眉头微蹙。
“江璃，你的数学作业呢？早上小组长收的时候，你说没带，让我现在检查。”李薇的语气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不耐烦。
江璃的心脏猛地一沉。作业……她昨晚明明写了，但早上出门前检查书包时，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本子。
“我……我找不到了。”她的声音很低，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
“找不到？”李薇的眉头皱得更紧，“每次都是这种理由。你是不是根本没做？”
“我做了！”江璃猛地抬头，急切地辩解，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真的做了！可能是忘在家里了，或者……”
“或者什么？”李薇打断她，眼神里带着审视，“江璃，不是我说你，你最近状态真的很差。作业总出问题，上课也心不在焉。你这样会影响到我们小组评分的。”
周围有几个同学投来目光，夹杂着低低的议论。
“看她那样子…而且听说她家里…”
那些细碎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进江璃的耳朵里。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视野开始轻微地晃动，李薇的脸变得有些模糊。
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她感觉自己的手指冰凉，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
“我不是……我没有……”她徒劳地试图组织语言，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重复着苍白无力的否认。
巨大的羞耻感和焦虑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无处遁形。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逃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
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这种失控的感觉吞噬时，一个清冷而带着些许慵懒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吵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