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白秋辞那把过于宽大沉重的黑伞,江璃走在回家的路上。雨势未减,敲打着伞面,发出持续而沉闷的声响,像极了此刻她心脏的鼓噪。
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白秋辞指尖的触感和那缕清冷的气息,这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仿佛自己窃取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周围的景物在雨幕中模糊不清,行色匆匆的路人像灰色的影子与她擦肩而过。她努力将自己缩在伞下的空间里,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
终于走到那栋熟悉的旧楼前,她收起伞,站在单元门口,犹豫了一下。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在她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空无一人的来路,仿佛在确认是否有人跟踪,又或者,只是对即将踏入的那个空间,产生了一丝本能的迟疑。
楼道里比外面更加阴暗潮湿,空气中混合着陈年灰尘、饭菜和某种无法言说的陈旧气息。她踩着湿漉漉的鞋子,一步步走上楼梯,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站在家门前,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积攒一些勇气,才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钥匙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门开了。
温暖的光线,以及食物诱人的香气,瞬间涌了出来,将门外的阴冷潮湿隔绝开来。
“小璃回来了?”林沐雪系着那条小雏菊围裙,从厨房探出身,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笑容,“正好,糖醋排骨马上就好,快去换身干衣服,别着凉了。”
这熟悉的一幕,像是一道设定好的程序,每天准时运行。温暖,妥帖,充满了家的气息。
然而,江璃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了林沐雪,投向客厅的餐桌。
三副碗筷,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好了。
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一种混杂着慰藉和尖锐痛楚的情绪悄然蔓延。爸爸妈妈……已经在“等”她吃饭了。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低下头,避开林沐雪的目光,弯腰换鞋。她将那双湿透的旧运动鞋仔细地放在鞋柜最角落,然后把白秋辞那把昂贵的黑伞,小心翼翼地靠在门后不起眼的阴影里,试图掩盖它的存在。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林沐雪一边在厨房里忙碌着,锅铲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一边用那种惯常的、带着关切的口吻问道。
“还好。”江璃的回答简短而模糊。她快步走回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轻轻吁出一口气,将自己书包中的东西一个个拿出整理起来。
指尖触碰到帆布笔袋里那个硬质的小药盒时,她停顿了一下。
她最终还是拿出了药盒,打开。里面是分格摆放的、各种颜色和形状的药片。她抠出今天份的,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走出房间,林沐雪已经将最后一道菜,色泽红亮、香气扑鼻的糖醋排骨端上了桌。
“来,快坐下吃。”林沐雪解下围裙,走过来,很自然地伸手想帮江璃理一理换衣服时弄乱的头发。
江璃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微微侧头,避开了那个触碰。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林沐雪的手悬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刹那,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转而拿起江璃的碗,为她盛饭。
“今天下雨,路上不好走吧?。”她的声音依旧温柔,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
“嗯。”江璃在属于自己的位置坐下,目光扫过左右两边的空位。在她的感知里,“母亲”似乎微微颔首,示意她多吃点排骨;“父亲”则看着电视的方向,虽然电视并没有打开。
这顿晚餐,在一种看似温馨和睦的氛围中进行。林沐雪不停地给江璃夹菜,轻声细语地问着一些学校里的琐事,比如老师讲了什么新课,中午吃了什么。
江璃大多用“嗯”、“还好”、“知道了”来回答,偶尔会对着身边的空位露出一个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或者低声说一句“爸,这个你爱吃”。
林沐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夹菜的动作依旧流畅,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只是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许。
眼底深处,那抹复杂的、掺杂着痛楚、愧疚和某种坚定到近乎偏执的情绪,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汹涌却无声。
饭后,江璃主动起身收拾碗筷。
当她拿起属于“父亲”的那只碗时,林沐雪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小璃,今天……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江璃的动作一顿,心脏漏跳了一拍。她不敢抬头,只是盯着手里那只空碗,仿佛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花纹。“没有啊。”
“是吗?”林沐雪走到她身边,接过她手里的碗,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江璃的手背,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我看你好像有点心神不宁。而且……”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目光却若有似无地飘向了门后那把靠着的黑伞。
江璃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知道了?她看到那把伞了?
“那、那是同学的。”江璃急忙解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没带伞,她借给我的。”
“同学?”林沐雪微微歪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好奇的笑容,“是哪个同学这么好心?以前没听你提过。”
是白秋辞。
这个名字几乎要冲口而出,但江璃硬生生地把它咽了回去。她不能告诉小姨是白秋辞。小姨如果知道是那个在学校里传闻不好惹的、家境优渥的白秋辞,一定会担心,一定会追问更多。而她,根本无法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
“是……是一个不太熟的同学。”她含糊其辞,手指紧张地绞住了衣角,“刚好碰上了。”
林沐雪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眼睛,此刻像深邃的湖泊,让人看不清底部的情绪。她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伸手,这次不容拒绝地抚上了江璃的额头。
她的手掌温暖干燥,“快去洗澡吧,别着凉了。还有…那个药…”她的目光落在江璃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吃了吗?”
江璃的身体瞬间绷紧了。掌心里,那几颗原本冰凉药片,似乎因为握得太久,已经被焐得温热,甚至有些粘腻。
“吃了。”她垂下眼帘,不敢看林沐雪,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这一次,林沐雪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看着江璃,看着她低垂的、颤抖的睫毛,看着她微微抿紧的、缺乏血色的嘴唇。那种无声的压力,再次弥漫在两人之间,比任何质问都让人窒息。
几秒钟后,林沐雪忽然转身,走向厨房的水槽,开始清洗碗筷。水流声哗哗地响起。
“吃了就好。”她的声音混在水声里,显得有些模糊,“小璃,你要记得,小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只有你健健康康的,小姨才能放心。”
她的语气依旧温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江璃站在原地,听着那哗哗的水声,感觉那水流仿佛不是冲刷在碗碟上,而是冲刷在她的心脏上,冰冷而刺痛。掌心里的药片像几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几乎要握不住。
她最终没有吃下那些药。
在洗澡的时候,她趁着水声的掩护,将那几颗湿漉漉的药片冲进了下水道。看着它们旋转着消失,她心里涌起一股卑劣的、混合着反抗快感和深深愧疚的情绪。
洗完澡出来,林沐雪已经收拾好了厨房,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就着温暖的台灯光线,缝补江璃一件校服的脱线处。她的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专注,像一个真正为家庭操劳的、温柔的母亲。
这一幕,让江璃心中的愧疚感更重了。
她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书桌上,那个失踪的数学作业本,竟然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
江璃愣住了。她明明早上怎么找也找不到的。
她走过去,拿起作业本,翻看了一下,确实是她的,字迹工整。它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自己记错了?早上其实放进书包了,后来又拿出来了?
混乱的记忆像一团纠缠的毛线,让她理不清头绪。她用力甩了甩头,不再去想。至少,作业本找到了,明天可以交给班长了……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晕,像一条流淌的、悲伤的河。
深夜。
江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蚂蚁,开始在她的皮肤下、在她的血管里啃噬。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呼吸变得浅促。
还有爸爸妈妈……他们的幻影在黑暗中似乎更加清晰了,他们坐在她的床边,担忧地看着她,却无法给她一个真实的拥抱。
她蜷缩起来,将脸埋进枕头里,试图阻挡那些无孔不入的恐慌和孤独。
就在这时,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了。
一道狭长的光影从门口投入,伴随着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江璃立刻闭上眼,全身肌肉紧绷,装作已经熟睡。
是林沐雪。
她走到床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江璃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实质化的凝视。
然后,林沐雪俯下身,极其轻柔地,帮江璃掖了掖被角。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充满了珍视。
江璃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紧接着,她听到极轻微的塑料摩擦声。是那个药盒被打开的声音。
林沐雪在检查她的药。
这一刻,江璃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后,药盒被合上的声音响起。林沐雪并没有叫醒她。
然而,江璃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充满怜惜地抚上了她的脸颊。那触碰带着无尽的温柔,却也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睡着了才好……”林沐雪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扭曲的满足和哀伤,“睡着了,就不会痛苦,也不会离开小姨了。”
她的指尖在江璃的脸颊上流连了片刻,然后缓缓收回。
脚步声再次响起,轻轻离去。房门被无声地关上。
黑暗重新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