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翻书页一样，一页一页，看似平稳地翻了过去。
江璃的生活仿佛进入了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她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准时起床，在沉默和偶尔对幻影的低语中吃完早餐，按时吞下那些让她情绪变得麻木的药片，然后低头走进学校，尽力将自己淹没在人群里。
她开始尝试苏念卿的建议，在一个封面是星空图案的硬壳笔记本上，写下一些支离破碎的词语和句子。不是日记，她无法承受那种连贯的、对内心的审视。
只是一些瞬间的感受，比如“阳光刺眼”、“数学题很难”、“最近老是失眠了…睡不着”。
她不敢写下关于父母幻影的事，不敢写下对小姨日益增长的复杂感受，更不敢写下白秋辞和苏念卿。仿佛只要不诉诸文字，那些纠缠她的东西就不那么真实。
这个笔记本成了她唯一隐秘的出口，藏在她认为最安全的书架最底层，用几本厚重的旧课本掩盖着。
在学校里，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努力地想要融入“正常”的轨道。她强迫自己在课堂上抬起头，盯着黑板，尽管那些公式和符号常常像天书一样滑过她的脑海，不留痕迹。
她得病前的美好仿佛被一层厚重的迷雾笼罩，无论她如何努力拨开，眼前依旧是模糊一片。这种无力感加深了她的焦虑，指甲边缘被她啃噬得更加参差不齐。
白秋辞似乎真的将她遗忘了。她们在走廊擦肩而过，白秋辞的目光不会再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仿佛她真的只是一团无色无味的空气。
真是可笑，自己居然会希望一个曾经霸凌自己的人反过来保护自己…
那把黑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已散尽。江璃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只是偶尔，在目光无意间扫过那个靠窗的座位时，心底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小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命名的空洞。
然而，这种被遗忘的平静，在一次美术课上被微妙的打破了…
那是一次人物速写练习，模特是班上的体育委员，一个阳光开朗的男生。教室里很安静，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江璃坐在角落，笨拙地握着铅笔，试图捕捉模特的轮廓，但线条总是僵硬而扭曲。她感到一阵挫败，下意识地停下了笔，目光无意识地游移。
然后，她撞上了另一道目光。
白秋辞坐在画室另一端的显眼位置，画架也比其他人的更专业。她并没有在看模特，而是微微侧着头，视线穿过大半个画室，落在了江璃身上。
那不是平时那种淡漠的、无视的眼神，也不是那天在走廊里带着烦躁和茫然的眼神。那是一种……专注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观察。像是在研究一个静物，分析它的结构、光影和质感。
江璃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她立刻低下头，慌乱地抓起铅笔，假装专注于自己的画纸，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钟，才缓缓移开。
为什么看她？
这个问题像一只恼人的飞蛾，在她脑海里盘旋了整个后半节课。她画纸上的线条变得更加混乱，最终交上去的，是一张连她自己都看不下去的潦草之作。
放学后，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学校。直到走出很远，那种被凝视的感觉才慢慢消散。阳光很好，她却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她绕路去了一家离家稍远的便利店，用省下来的零钱买了一小包水果糖。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能让自己感到些许慰藉的小习惯。彩色的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个个微小的、廉价的希望。
就在她拿着糖，准备走出便利店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僵在了原地。
苏念卿正站在冷柜前，拿着一瓶矿泉水，似乎也在结账。她今天穿着便装，看起来像是刚下班。
江璃下意识地想后退，躲回货架后面，但已经来不及了。
苏念卿转过头，看到了她，脸上立刻露出了温和的笑意：“江璃？这么巧。”
“苏……苏老师。”江璃握紧了手里的糖，指尖有些发凉。
苏念卿的目光自然地落在她手中的糖果上，笑意加深了些许：“又来买糖了吗？这个糖我小时候经常吃…”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师长的架子，更像是朋友间的闲聊。
“嗯……？”江璃低低应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接话。
“啊…我只是偶尔能看到你而已啦。”苏念卿打了个哈哈没有继续多说，结完账后，很自然地和她一起走出便利店。“回家吗？我们好像顺一段路。”
江璃无法拒绝，只能点了点头，默默地走在苏念卿身边。苏念卿的步伐不疾不徐，保持着一种让人舒适的节奏。
她没有问江璃任何关于学校或者情绪的问题，只是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天气，比如路边新开的花店。
这种轻松的氛围，让江璃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有时候，吃点甜食确实能让心情变好。”苏念卿忽然将话题引回，声音温和，“这是一种简单的自我照顾。你能想到用这种方式调节自己，很好。”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肯定，让江璃心里微微一暖。很少有人会肯定她这些微小的行为。
“不过，”苏念卿话锋微转，语气依旧随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如果发现这些小方法开始不够用了，或者心里觉得……有很多话，找不到人说的时候，记得我告诉过你的，我随时等着你哦。”
她侧过头，看着江璃，镜片后的眼睛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清澈而真诚：“你做的很不错，但如果和我多聊聊，多在我身边待一会，也许比那本笔记本效果更好呢。”
江璃的心跳漏了一拍。
苏老师……怎么知道笔记本的事？她只是在图书馆随口一提，自己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已经开始写了。
是巧合吗？还是……苏老师的观察力，真的敏锐到了这种地步？
一种混合着被看穿的恐惧和一种奇异的、被深刻理解的感觉，再次攫住了她。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被夕阳拉长的、有些摇晃的影子，轻轻“嗯”了一声。
走到该分岔的路口，苏念卿停下脚步，微笑着说：“就到这里吧，路上小心。”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如果晚上还是睡不好，可以试试睡前用温水泡脚，喝一小杯温牛奶。别想太多，放松下来。”
她连她睡眠不好都注意到了。
江璃看着苏念卿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乱成一团。苏老师是关心她的，是专业的，她能给她带来一种林沐雪和小姨都无法给予的、基于理性的安全感。
可是，这种无所不知的关切，有时又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回到家，依旧是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林沐雪迎上来，接过她的书包，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像是在检查一件珍贵的瓷器是否有损伤。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同样的问题，每天重复。
“还好。”同样的回答，千篇一律。
晚餐时，江璃依旧能“感觉”到父母的存在，但她的沉默比以往更深。林沐雪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她没有像那天晚上一样追问，只是更加细致地照顾她，夹菜，盛汤，目光几乎未曾从她身上离开。那种温柔的、密不透风的关注，像温暖的棉被，也像无声的枷锁。
她拿出药盒，吞下今晚的药片。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