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辞送的那条裙子，像一块灼热的炭，被江璃深藏在衣柜最底层，不敢触碰，更不敢想起。然而，送出裙子的人，却并未因此从她的生活中退场，反而以一种更加强势、更加不容拒绝的姿态，介入进来。
事情的起因是校庆艺术展。作为学校艺术界的风云人物，白秋辞毫无悬念地负责了一个重要的主题展区。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或许是那未消的好奇，或许是那扭曲的欲望作祟，又或许，仅仅是想看到她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出现不一样的色彩，白秋辞向美术老师提出，希望江璃能做她的“助手”。
消息传到江璃耳中时，她正在完成她的物理作业，闻言笔尖猛地一顿。
“我……我不懂美术。”她找到白秋辞，在画室门口，声音微弱得像要碎掉。画室里飘散着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对她而言，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难以令人接受的味道。
白秋辞正对着画板调色，闻言头也没回，语气淡漠：“不需要你懂。递递东西，收拾一下画具，很简单。”
“可是……”
“没有可是。”白秋辞终于转过身，手里还拿着沾满靛蓝色颜料的刮刀，眼神锐利而直接，“名单已经报上去了。还是说，你想让班主任亲自来请你？”
又是这样。用身份，用规则，用不容置疑的姿态，将她逼到墙角。江璃的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她攥紧了衣角，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拒绝的话在舌尖翻滚，却最终被恐惧和无力感压了下去。她像一只被无形之手捏住的昆虫，连挣扎都显得徒劳。
“我知道了。”她低下头，声音轻若蚊蚋。
于是，放学后的时光，对江璃而言，变成了一种新型的酷刑。她不得不留在空旷而气味刺鼻的画室里，站在白秋辞身边，像一个沉默的影子。
白秋辞工作的时候极其专注，也极其……专制。她会对光影和构图有着近乎偏执的要求，也会对江璃偶尔的迟钝表现出明显的不耐。
“颜料，赭石色。”她命令道，视线并未离开画布。
江璃慌忙在琳琅满目的颜料管中寻找，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好不容易找到，递过去时却不小心碰倒了旁边一瓶调色油。
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金色的液体在光滑的地面上蜿蜒。
“啧。”白秋辞发出不满的声音，放下画笔，冷冷地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擦拭，“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江璃的耳朵嗡嗡作响，羞耻感和焦虑像潮水般涌上。她蹲在地上，用纸巾徒劳地吸附着油渍，感觉自己笨拙又无用。
“起来。”白秋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命令，“去把那个石膏像搬到那边的角落，光线不对。”
那是一个不小的石膏像，对于体力本就不佳的江璃来说，十分沉重。她咬紧牙关，费力地搬动，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白秋辞就站在一旁看着，没有伸手帮忙的意思，仿佛在欣赏她挣扎的姿态。
当江璃终于将石膏像挪到指定位置，气喘吁吁，额角渗出细汗时，白秋辞却蹙着眉打量了片刻，淡淡道：“感觉还是不对。搬回去吧。”
那一刻，江璃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断了。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
“没听见？”白秋辞的语气带上了不悦。
江璃依旧没有动。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想要尖叫的冲动。
见她不动，白秋辞几步走过来，带着一股冷风。她伸手，似乎想抓住江璃的手臂，强迫她动作。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江璃的瞬间——
“别碰我！”
江璃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嘶哑的、完全不像是她自己的尖叫。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眼眶通红，里面充满了恐惧、愤怒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白秋辞的手僵在了半空。她愣住了，似乎从未想过江璃会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她看着江璃那双蓄满了泪水、几乎要溢出来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平日的麻木和顺从，而是赤裸裸的痛苦和……恨意？
“我只是……”白秋辞下意识地想解释什么，但高傲让她无法说出软话，反而变成了一句更伤人的，“……让你做点事而已，你这副样子给谁看？”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璃猛地向后退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画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画架上未干的画作摇晃着，险些掉落。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身体沿着画架滑落，蜷缩在地上，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不要……别过来……求求你……”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她的脸颊和衣襟。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白秋辞的脸变得模糊不清，与记忆中某些恐怖的碎片重叠在一起。耳边是尖锐的鸣响，淹没了外界所有的声音。
呼吸变得极其困难，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灼痛和窒息感。她张大嘴巴，却感觉吸不进一丝氧气。世界在她周围崩塌、陷落，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将她紧紧包裹。
她又回到了那个雨夜吗？是车轮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还是父母最后那一刻的惊呼？不，都不是，是白秋辞，是那双冷漠的眼睛，是那些命令的话语，是那种将她视为无物、随意摆布的感觉……它们化成实质的刀刃，凌迟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喂！江璃！”白秋辞彻底慌了神。她见过江璃上次在走廊的崩溃，但远没有这次来得猛烈和……绝望。她看着那个蜷缩在地上、抖得像风中秋叶的身影，听着那破碎的、濒死般的呜咽，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手足无措的恐慌。
她蹲下身，想去碰触江璃，却又怕再次刺激到她伸出的手悬在半空，进退两难。
“你……你怎么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悔意？“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的解释苍白无力。江璃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巨大的创伤性反应所吞噬。
画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是听到动静“赶来”的苏念卿。她看到室内的景象，脸色瞬间凝重。她快步上前，直接无视了僵在一旁的白秋辞，在江璃面前蹲下。
“江璃，江璃？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是苏老师。”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专业性的平稳，但语速稍快，透露出关切。
江璃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崩溃中。
苏念卿尝试着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放在江璃不断颤抖的背上。“没关系，慢慢呼吸，试着跟着我的节奏，吸气……呼气……你安全了，这里很安全……”
她一边引导，一边抬起头，目光冰冷地看向白秋辞，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白秋辞同学，你对江璃同学做了什么？”
白秋辞张了张嘴，面对苏念卿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她那些高傲的、辩解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她看着苏念卿专业而从容地安抚着江璃，看着江璃在苏念卿的声音里，颤抖似乎略微减轻了一点点，一种强烈的、被排除在外的无力感和……嫉妒，混杂着最初的恐慌，狠狠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做了什么？
她只是……只是想让她离自己近一点，想看看她那张脸上，除了麻木和恐惧，还能不能有别的表情。
她没想过会这样。
“我……”白秋辞的声音干涩，她看着江璃惨白的脸和泪痕交错的面颊，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那些笨拙的、强硬的手段，对这个脆弱得像琉璃一样的人，造成了多么深的伤害。
苏念卿没有再理会她，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江璃身上。她持续地用平稳的语调安抚着，引导着她的呼吸。
白秋辞站在原地，像个多余的、可笑的局外人。画室里浓郁的色彩，此刻在她眼中都变成了灰败的背景，只有地上那个蜷缩的、痛苦的身影，是唯一刺目的存在。
她终于意识到，有些界限，一旦越过，造成的裂痕，或许永远无法弥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