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在一片深海里下沉了很久,四周是冰冷刺骨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压力。然后,有一双手托住了我,将我缓缓带向有光的水面。
睁开眼睛的时候,意识还有些涣散。消毒水混合着薰衣草的味道钻入鼻腔,熟悉又令人安心。视线聚焦,首先看到的是医务室洁白的天花板,然后是坐在床边椅子上的那个人影。
苏念卿。
她微微侧着头,正在看一本厚厚的书,台灯暖黄的光晕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镜片后的睫毛低垂着,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她偶尔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和我自己有些滞重的呼吸声。
我动了一下,毯子摩擦发出窸窣声。
她立刻抬起头,合上书,目光转向我,那里面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耐,只有一如既往的温和与关切。
“醒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宁静,“感觉怎么样?还是有点不舒服吗?”
我摇了摇头,尝试坐起来,身体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她自然地伸出手,扶住我的后背,将一个柔软的枕头垫在我腰后。
她的手臂很有力,动作却极其轻柔,隔着薄薄的校服,我能感受到她掌心稳定的温度。
“喝点水。”她把早就准备好的温水递到我唇边。
我小口喝着,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涩疼痛的喉咙,也仿佛滋润了干涸的心田。我就着她的手喝水,这个姿态有些过于亲密了,但我却没有力气,或者说,没有意愿去拒绝。在她面前,我好像可以暂时放下所有徒劳的挣扎和伪装,安心地做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人。
“我睡了很久吗?”我的声音依旧沙哑。
“不久,刚好能让身体和情绪都得到充分的休息与缓和。”她放下水杯,很自然地伸出手,用摸了摸我的头。
她的触碰短暂而克制,却在我皮肤上留下了一小片挥之不去的暖意。我垂下眼,不敢看她,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毯子的边缘。
“对不起……又给您添麻烦了。”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习惯性的卑微和愧疚。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在了我揪着毯子的手上,阻止了我自我惩罚般的动作。
“不要道歉,江璃。”她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没有任何错。感到痛苦不是错,无法承受也不是错。错的是那些不懂得尊重你界限,强行施加压力的人。”
她的手指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然后并没有立刻移开,就那么松松地覆盖着。她的手掌比我大一些,温暖、干燥,指腹有细微的薄茧,那是常年接触纸张和医疗器械留下的痕迹。这种触感并不令人讨厌,反而带着一种真实的、可靠的感觉。
“我……”我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再次哽住。那些混乱的情绪,白秋辞强硬的姿态,小姨无处不在的控制……像一团乱麻塞在胸口,找不到头绪。
“不想说就不用说。”她仿佛能读懂我所有的挣扎,柔声打断了我,“有时候,语言是苍白的。情绪需要的是被看见,被接纳,而不是被曲解、误导”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我心中某把沉重的锁。
她一直陪着我……
仅仅是这个认知,就让我几乎要再次落泪。
“来,”她忽然站起身,向我伸出手,“躺了这么久,身体都僵了吧?我带你去窗边透透气,看看外面的绿植,对恢复有好处。”
我看着她的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与力量的手。犹豫只是一瞬间,身体比意识更先做出了选择。我将自己冰凉的手指,轻轻放在了她的掌心。
她握住我的手,稍稍用力,将我拉了起来。我的腿还是有些发软,站起来时微微晃了一下,她立刻用另一只手扶住了我的腰,稳住了我的身形。
我们靠得很近。近得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好闻的、清冽中带着一丝暖甜的气息,像是雪松与某种不知名的花香混合的味道。
她扶着我,慢慢走到窗边。窗外是一小片精心打理过的校园中庭,绿意盎然,夕阳的金辉为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滤镜。
我们并肩站着,她的手依旧稳稳地扶在我的腰侧,没有松开。这种持续的身体接触,一开始让我有些僵硬,但渐渐地,在她平稳的呼吸和温暖的体温包裹下,我竟然奇异地放松了下来。
“你看那棵树,”她指着窗外一棵枝叶繁茂的香樟,声音轻柔,“经历风雨,也会落叶,但春天来了,它总会发出新芽。人也是一样,会有低谷,会感到疲惫,但只要根还在,就有重新生长的力量。”
她的比喻并不新奇,但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像碎金一样。
“我的根……还在吗?”我低声问,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当然在。”她回答得毫不犹豫,侧过头来看我,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而坚定,“它只是被一些东西暂时掩盖了。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我们可以一起,把它找回来。”
“我们”……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不再是“我”孤独地挣扎,而是“我们”一起。
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将我脸颊边一缕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她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如同电流般的麻痒感。我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栗了一下,心跳漏了一拍。
她没有错过我这细微的反应,但她的眼神依旧清澈而坦然,仿佛这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关怀的动作。
“你很美,江璃。”她忽然说,语气带着纯粹的欣赏,没有任何轻浮的意味,“尤其是此刻,褪去了所有防备,真实地站在这里的时候。”
我的脸颊瞬间烫了起来,下意识地想要低头,却被她用指尖轻轻托住了下巴。
“不要躲。”她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温柔的蛊惑,“看着我的眼睛。接受赞美,也是找回力量的一部分。”
我被迫迎上她的目光。在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苍白、脆弱,眼神怯懦,却又仿佛被某种光芒笼罩着的女孩。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的目光像一张柔软的网,将我牢牢笼罩,我沉溺其中,几乎无法呼吸。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粘稠的张力,混合着薰衣草的香气和她身上独特的气息,将我紧紧包裹。
然后,她微微倾身,靠近了我。
我的呼吸骤然屏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她要做什么?
然而,她只是在距离我的脸颊极近的地方停住了。她的气息拂过我的皮肤,带着温热的暖意。她没有吻我,也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侵犯,只是维持着这个极近的、充满了暗示意味的距离。
“害怕吗?”她轻声问,气息呵在我的耳畔。
我诚实地点了点头,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像羽毛搔过心尖,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别怕。我说过,在这里,你是安全的。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她的话像是有魔力,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她终于直起身,拉开了那令人心悸的距离,但扶在我腰侧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让我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臂传来的、不容忽视的力量和温度。
“记住这种感觉,江璃。”她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与理性,“被尊重、被理解、被珍视的感觉。这才是你应该拥有的,健康的联结。”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夕阳正在缓缓下沉,天边渲染开大片大片的橘红色,瑰丽而壮阔。我的心跳依旧很快,脸颊依旧发烫,但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安心、悸动和一丝隐秘渴望的情绪,正在心底悄然滋生。
我将身体的重量,更多地依靠在她支撑着我的手臂上,仿佛那是唯一可靠的支柱。
也许,沉溺于此,并不是软弱。
至少,在这一刻,我愿意这样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