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发出连绵不绝的淅沥声。白秋辞坐在空旷的画室里,面前的画布依旧一片空白。自从江璃“请假”后,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心无旁骛地沉浸在色彩与线条的世界里。
那个总是低着头、像一抹幽魂般存在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在她意识深处刻下了无法忽视的痕迹。
烦躁。没由来的烦躁。
她试图将这种情绪归咎于阴雨天带来的沉闷,或者是对未完成作品的不满。但心底某个角落清楚地知道,不是。是因为江璃。是因为那个弱者无声无息的消失,扰乱了她原本掌控一切的局面。
这种失控感让她厌恶,也让她不由自主地,回溯起与江璃最初的交集。那并非始于那次走廊里的崩溃,而是更早,早在她还没有真正“看见”江璃之前,在她还只是将她视为班级背景板一部分的时候。
那是高一下学期,一个同样沉闷的午后。
“喂,你看她,又在啃指甲,脏死了。”一个跟班用下巴指了指坐在窗边、正望着窗外走神的江璃,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那时的白秋辞,是学校里真正的天之骄女。家世、容貌、才华,无一不是顶尖。她习惯了众人的簇拥和仰望,也习惯了将周围的一切视为可供支配的资源或无关紧要的摆设。江璃,显然属于后者——一个成绩平平、性格阴郁、穿着寒酸、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摆设”。
听到跟班的话,白秋辞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江璃过于苍白的侧脸上,她正无意识地啃噬着右手食指的指甲,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那种与周遭彻底剥离的脆弱感,不知怎的,触动了白秋辞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破坏欲。
像看到一个过于精致却毫无防备的瓷娃娃,总想伸手将它推倒,看看它会碎裂成什么模样。
“无聊。”白秋辞收回目光,语气淡漠,但一丝恶意的念头已经悄然滋生。
几天后的体育课,内容是游泳。更衣室里喧闹异常,女生们嬉笑着换上泳衣。江璃却独自缩在最角落的柜子前,动作磨蹭,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窘迫和抗拒。
白秋辞和几个跟班恰好在她附近。一个跟班眼尖,看到了江璃校服下隐约露出的、洗得发白的旧内衣肩带,以及她手臂上几道不太明显的、疑似自己抓挠留下的旧痕。
“啧,穿成这样也好意思来游泳?”跟班低声嗤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角落里的江璃听清。
江璃的身体瞬间僵硬,脸颊涨得通红,她猛地将换到一半的校服拉起来,死死裹住自己,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柜子里。
白秋辞冷眼旁观着这一幕。江璃那副受惊小鹿般的样子,非但没有引起她丝毫同情,反而让她觉得……有趣。一种掌控他人情绪、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无所遁形的、病态的愉悦感。
她走过去,没有看江璃,而是伸手,拿起了江璃放在柜子里的、那个洗得泛白、边角甚至有些磨损的帆布笔袋。
“这是什么?”她故作随意地掂了掂,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好奇。
“还……还给我……”江璃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伸手想要夺回。
白秋辞轻易地避开了她的手,拉开了笔袋的拉链。里面是几支最普通的、甚至笔帽都有裂痕的水笔,一块小小的、塑料壳已经模糊的橡皮,以及……一个透明的小药盒,里面分装着几颗颜色各异的药片。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哦?”白秋辞拿起那个药盒,在指尖转动着,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江璃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原来你生病了啊?什么病?精神病吗?”
她的声音不算大,但在相对安静的角落,足以吸引周围几个女生的注意。好奇、探究、甚至带着一丝嫌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江璃身上。
“不是……不是的……”江璃慌乱地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想抢回药盒,却被白秋辞的跟班有意无意地挡住了。
“看来是真的有病。”白秋辞将药盒随手丢回笔袋,像是丢弃什么脏东西,然后将整个笔袋扔给了江璃,力道不轻。“拿好你的‘宝贝’,别传染给别人。”
笔袋砸在江璃怀里,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滚了一地。那几颗药片尤其刺眼。
江璃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也顾不上捡东西,只是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白秋辞看着她蜷缩在地上的、卑微到尘埃里的样子,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似乎得到了一丝宣泄,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空虚和……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愧疚的情绪。但这感觉转瞬即逝,很快被傲慢所覆盖。
弱者,本就该被践踏。这是她从小被灌输的丛林法则。
这还不是结束。
随后的游泳课上,江璃自然是躲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但白秋辞的跟班们,似乎找到了新的乐子。
她们“不小心”将水花溅到她身上,“无意间”撞到她,看着她像只落汤鸡一样狼狈不堪,却连一声抗议都不敢有,只是默默地忍受着,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
白秋辞在泳池的另一端,姿态优雅地游着,偶尔瞥向那个角落,看着江璃在众人的排挤和无声的欺凌中瑟瑟发抖。她觉得自己就像俯瞰蝼蚁的神明,可以随意决定对方的悲喜。
她甚至记得,有一次,她“不小心”将江璃辛辛苦苦写好的、准备上交的作业本碰进了水池里。看着那本子在水里迅速浸湿、字迹模糊,看着江璃呆立在池边,脸上那种混合着绝望和认命的麻木表情,她心里竟然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感。
看,这就是弱者。连反抗都不会。
那时的她,从未想过,这个被她视为可以随意欺凌、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弱者”,内里蕴含着怎样坚韧又脆弱的矛盾,更未曾想过,自己那些出于无聊和傲慢的举动,会在对方本就布满裂痕的心上,刻下怎样难以磨灭的伤痕。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白秋辞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迷蒙的雨幕。画室里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映照着她晦暗不明的侧脸。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或者说从未真正放在心上的恶劣行径,此刻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带着清晰的细节和声音。江璃压抑的哭声,苍白的脸,绝望的眼神……原来,她曾经那样残忍地对待过她。
而那个总是逆来顺受、连哭泣都小心翼翼的人,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的心脏。那不是烦躁,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类似于后悔的情绪。
她一直以为,自己对江璃的“特殊关注”,始于那次走廊里的意外。现在她才明白,或许更早,在她一次次带着恶意和轻蔑去“欺负”对方的时候,那个脆弱又倔强的影子,就已经在她心里占据了某个角落。只是那时的她,用傲慢包裹着自己,拒绝去辨认那到底是什么。
而现在,当那个影子可能永远消失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那角落的空洞与疼痛。
“江璃……”
她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消散,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