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汹涌的潮水便不受控制。在白秋辞混乱的思绪中,一段被她刻意尘封、或者说当时并未真正理解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比窗外雨声更震耳欲聋的回响。
那是高二上学期,临近深秋。天气已经转凉,梧桐树叶大片大片地凋落。她记得那天下午,她因为学生会的事务耽搁了,离开教学楼时,天色已经灰暗,学校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
她抄近路,准备穿过体育馆后面那条平时很少有人走的僻静小巷去停车场。就在巷口,她听到了压抑的啜泣和几声不怀好意的哄笑。
鬼使神差地,她停下了脚步,隐在墙角的阴影里望去。
几个穿着其他年级校服、看起来流里流气的女生,正围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是江璃。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校服外套被扯得歪斜,领口松垮,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头发凌乱,脸颊上有一个清晰的、红肿的掌印。她的书包被扔在地上,里面的书本和文具散落一地,被那几个女生用脚随意地踢踩。
“装什么清高?嗯?”
“听说你脑子有病?是不是真的?”
“跟我们玩玩嘛,反正也没人要你。”
污言秽语像肮脏的泥点,不断溅在江璃身上。她死死地低着头,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求饶,只是无声地流泪,那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白秋辞认得那几个女生,是学校里出了名的问题学生,专挑软柿子捏。她平时对这种底层蝼蚁间的互相倾轧毫无兴趣,甚至觉得无聊。
但那一刻,看着江璃那副凄惨的、仿佛随时会碎裂开的样子,她心里那股熟悉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又冒了出来。
不是出于正义感,那东西在白家的字典里不存在。更像是一种……自己的所有物被更低等生物染指的不悦。
那几个女生看到她,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凝固,变成了显而易见的惊慌和畏惧。白家的名头,以及白秋辞本人冷硬的气场,足以让这些欺软怕硬的家伙胆寒。
“滚。”白秋辞只吐出一个字,眼神甚至没有在她们身上多停留一秒。
那几个女生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连句狠话都没敢撂下。
小巷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白秋辞走到江璃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江璃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抖得厉害,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狼狈不堪。
白秋辞皱了皱眉,心里那点因为驱赶了“苍蝇”而产生的微弱快感,迅速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她看到江璃散落在地上的书本里,夹着一张边缘已经磨损的、小小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江璃笑得灿烂,依偎在一对温和的男女中间,那是她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的父母。
那一刻,白秋辞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她没说什么安慰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只是弯腰,捡起了那个被踩了几个脚印的、破旧的帆布笔袋,拍了拍上面的灰,递还给江璃。
江璃颤抖着接过笔袋,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白秋辞。
白秋辞以为会看到恐惧,看到怨恨,或者至少是疏离。毕竟,自己曾经那样欺负过她。
但是,没有。
江璃那双被泪水洗过的、通红的眼睛里,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劫后余生的感激,以及……一种让白秋辞感到刺目的理解?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着白秋辞,扯动了一下嘴角,像是在努力表达一个感谢的笑容,尽管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用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哽咽着说:“谢……谢谢你……白同学……”
白秋辞愣住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恨我?
为什么不指责我?
明明我才是那个曾经带给你更多伤害的人!
你为什么……要感谢我?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地自容的羞耻感,像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她。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过去的那些行为,是多么的卑劣和可笑。而眼前这个她一直轻视的弱者,却拥有着她无法理解的、近乎圣洁的宽容?还是……纯粹的愚蠢?
她无法面对那双眼睛,也无法面对自己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她几乎是仓皇地,从随身的钱夹里抽出几张钞票,塞到江璃手里,生硬地说:“拿去,买点药擦擦。”
然后,她不敢再看江璃的反应,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件事之后,她有好长一段时间,刻意地避开了所有可能与江璃产生交集的机会。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那份莫名其妙的“感谢”,像一根柔软的刺,扎在她心里,不疼,却时刻提醒着她的不堪。
而现在,当江璃生死未卜,当那些欺凌的回忆和这份特殊的“感谢”交织在一起,那根刺开始变得尖锐,带来阵阵清晰的痛楚。
她想起来了。
她全都想起来了。
想起自己的傲慢与残忍。
想起江璃的脆弱与……那种让她无法理解的“善良”。
还有那把伞。
那把在一个同样下雨的日子,她因为烦躁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强行塞给江璃的黑伞。
当时她觉得那是一种施舍,一种居高临下的“恩赐”。但现在她明白了,那或许是她潜意识里,一种笨拙的、扭曲的,想要弥补点什么的方式。
而现在,她要把那把伞拿回来。
不是因为它值多少钱,也不是因为她小气。
而是因为,那把伞,成了连接她和江璃之间,一个充满错误开始、却或许蕴含着唯一修正可能的、具象化的纽带。它见证了她的恶劣,也承载了江璃的凄惨与那份让她无地自容的“感谢”。
她不能让它流落在外,更不能让它可能成为江璃……最后的遗物之一。
她要找到江璃。
她要拿回那把伞。
然后……
然后怎么样?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当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或者一个只会施加伤害的混蛋。那个雨巷里江璃凄惨却带着感激的眼神,像一道强光,照进了她冰封已久的世界,让她无法再心安理得地活在自以为是的强大里。
白秋辞猛地转身,离开了窗边。她走到画室角落,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硬和决断,但其中却多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急切的东西。
“是我。动用所有能用的关系,不计代价,给我找到江璃。重点是查苏念卿,还有……留意一把黑色的、伞骨结实、品牌是‘Fox Umbrellas’的雨伞。”
挂掉电话,她看着窗外依旧滂沱的雨。
这一次,雨声听起来不再只是烦闷的背景噪音。
它像催促,像忏悔,也像一场迟来的、试图冲刷掉某些肮脏痕迹的救赎之雨。
而她,决定走入这场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