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过往的幽灵无声浮现,将江璃拖入那些试图遗忘的岁月。
苏念卿离开后,小黑屋的门再次被紧紧锁上,将江璃抛回那片她已开始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纯粹黑暗里。这一次,预想中的剧烈挣扎并未出现。她只是静静地蜷缩在角落,将脸埋入膝盖,显得毫无生气。
她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也是她不堪忍受的、难忘的回忆。
起初只是些零碎的画面,带着陈旧的颜色和失真的声音。
她仿佛看见小学时的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裙子,站在教室中央。几个同学围着她,嬉笑着将她推来搡去。
她的书包被抢走,像传递一件肮脏的物品一样在众人手中抛接。她徒劳地跳着,想要够到,像一只被戏耍的、惊慌失措的小动物。那些面孔模糊不清,但笑声却尖锐刺耳,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
“哭啊,你怎么不哭?”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那时的她,还不懂得用彻底的沉默来保护自己。她会流泪,会用细弱的声音哀求:“还给我……求求你们……”
但眼泪和哀求,从来不是停止伤害的咒语。她的软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施暴者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阴暗,这让他们更加愤怒,也更加……兴奋。
画面骤然切换,来到了初中那条熟悉的、通往体育馆的僻静小巷。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菌和灰尘的味道。这一次,围住她的是几个高年级的女生,面孔在记忆中扭曲,只剩下几张涂抹着廉价唇彩、带着讥诮笑容的嘴。
“看她那样子,怪怪的。”
“听说她家里……”
低语像毒蛇,嘶嘶地响着。
她们开始动手,不是沉重的殴打,而是更令人屈辱的推搡、拉扯。她的校服外套被扯得歪斜,领口勒得她喘不过气。
有人伸手拽她的头发,力道大得让她头皮发麻。书包再次被夺走,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散落一地,课本、文具。
她僵在原地,像被钉在耻辱柱上。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颤抖,但肌肉却僵硬得无法动弹。她看着地上散落的、属于她的东西,感觉自己也被这样公开地拆解、践踏。
“捡起来啊,傻子!”一个女生用脚尖踢了踢她的课本。
她不动。不是反抗,而是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然后,一只脚踩上了那张夹在课本里的全家福。照片上,年幼的她被父母簇拥在中间,笑得无忧无虑。那是她仅有的、完整的温暖证明。
“咔嚓。”轻微的碎裂声,不知是相框玻璃,还是她那颗弱小不堪的内心。
那一刻,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如同岩浆,在她冰冷的身躯里奔涌,却找不到一个喷发的出口。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彻骨的、被玷污的绝望。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麻木地承受下去,直到一个声音的出现…
“喂,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清冷的声音介入,像一块冰投入沸腾的油锅。
回忆的画面边缘,白秋辞的身影显现出来。她抱着手臂,倚在巷口的墙边,神情淡漠,仿佛只是在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拙劣表演。
那几个欺凌她的女生瞬间噤声,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畏惧,悻悻地散开。
那一刻,蜷缩在黑暗中的江璃,抬起头来,一瞬间的希望在此刻燃起,也许……也许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这微弱的火苗下一秒就被彻底踩熄。
白秋辞缓缓走过来,脚步声在寂静的小巷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江璃的心上。她没有看那些散落一地的东西,也没有看江璃狼狈的模样,她的目光,落在了江璃死死攥在手里的、那个装有药片的帆布笔袋上。
她俯下身,从江璃僵硬的手指中,轻而易举地抽走了笔袋。
“哦?”白秋辞拿出那个小小的药片,药片在指尖转动着,嘴角勾起一抹没有任何温度的微笑,“原来你生病了啊?什么病?精神病吗?”
“精神病”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江璃的内心,贯穿她最后的防御。
周围那些尚未完全离开的女生发出窸窸窣窣的窃笑,羞耻感如同海啸,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每一寸皮肤都在被无形的视线灼烧。
她想解释,想否认,想抢回那个代表着她“不正常”的证据,但喉咙像是被水泥封住,四肢沉重得无法抬起。
白秋辞像是失去了兴趣,随手将笔袋扔回她怀里,力道不轻,随手将药片拆开来,“拿好你的‘宝贝’,别传染给别人。”
笔袋砸在她身上,里面的东西再次散落。那几颗颜色各异的药片,在肮脏的地面上滚动,像她此刻碎裂一地的尊严。
她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将脸深深埋起来,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
为什么?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又要用残忍的方式将她推入深渊?为什么偏偏是她……?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有白秋辞离开时那冷漠的背影,和周围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怜悯与鄙夷的目光,深深烙进了她的灵魂。
就是从那时起吗?抑郁的阴影开始如同藤蔓,她开始害怕上学,害怕人群,害怕任何可能引来关注的场合。
课堂上,老师的讲课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她努力想要集中精神,但那些霸凌的画面和声音总是不请自来,打断她的思绪。学习成绩无可避免地滑落,而这又成了新的压力来源,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像一只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蚕。她拒绝所有的交流,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她开始用指甲无意识地抠挖自己的手臂,直到留下血痕,似乎只有这种清晰的疼痛,才能让她确认自己还存在于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她逐渐接受了这种痛苦,并将其视为常态。就像记忆中的张然,从真哭到装哭,最后连装哭都放弃,只剩下全然的麻木。
回忆的洪流在此刻达到顶峰。小黑屋里的江璃猛地抬起头,大口大口地喘息,仿佛即将溺毙。黑暗中,她仿佛又闻到了那一年冬天,那些男生塞进衣领的、夹杂着石头的雪球的冰冷;仿佛又看到了打火机火苗靠近头发时,那跳跃的、危险的光芒。
这些来自他人造成的、无比真切的痛苦记忆,与她自己的经历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更庞大、更无处可逃的绝望。
她终于明白,她不是特例。这种无端的恶意,这种缓慢的凌迟,无处不在。
家庭?父母早逝,那场车祸带走了一切。学校?要么消息石沉大海,或是干脆视而不见,社会?那无形的、默认“弱者活该被欺负”的规则。
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没有一个怀抱可以依靠。
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的脸颊,滴落在黑暗里,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不再挣扎,不再试图逃离这片苏念卿给予的、实质的黑暗。
因为与回忆里那片无边无际的、由无数双冷漠的眼睛和残忍的双手共同构筑的黑暗相比,这里,反而显得……纯粹而安静。
她的身体微微抽搐,意识在过去的痛苦与现在的囚禁间浮沉。
那些霸凌,早已在她灵魂深处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比苏念卿给予的任何束缚都更加牢固,也让她此刻觉得,这小小的黑屋,或许才是她这种人……最终的、合理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