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璃感觉自己正漂浮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
没有冰冷，没有疼痛，没有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和声音。
天空是一种恒定的、柔和的蛋青色，没有太阳，光线却均匀地洒满每一个角落。她赤足踩在柔软的草地上，青草带着露水，微微濡湿了她的脚踝，触感清凉而真实。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混合着某种不知名小花的淡雅香气，那是记忆中童年外婆家后院的味道。
不远处，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过，溪水撞击卵石发出悦耳的叮咚声，如同自然的乐章。溪边，几株垂柳姿态婀娜，嫩绿的枝条轻拂水面，漾开圈圈涟漪。
更远处，是一片茂密的、开满淡紫色小花的苜蓿田，在无风的空气中静静地摇曳，像一片凝固的紫色海浪。
她穿着那件记忆中最舒适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棉布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走动轻轻飘荡。在这里，她身体轻盈，没有任何束缚，左腿和右肩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她沿着溪流漫步，偶尔会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拨动冰凉的溪水，看着几尾透明的小鱼惊慌地散开。她会摘下一朵蓝色的矢车菊，别在自己的耳后，对着水中模糊的倒影，露出一个浅浅的、发自内心的微笑。那笑容干净，纯粹，不掺杂一丝杂质，是早已被现实磨灭的神情。
在心域的更深处，那栋被繁花与绿藤环绕的小屋静静地伫立着。烟囱里依旧飘荡着令人心安的炊烟，是烤面包和炖汤的温暖香气。
门廊下的摇椅上，似乎坐着两个朦胧的身影，他们低声交谈着，声音温和而模糊，却传递出无限的包容与爱意。
她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看着，感受着那份可望而不可即的温暖。她知道，那里是她最终的归宿，是绝对安全的彼岸。现在这样远远望着，就已足够慰藉。
有时，她会坐在一棵巨大的、开满粉白色花朵的合欢树下，背靠着粗糙而温暖的树干。花瓣偶尔飘落，拂过她的脸颊和肩膀，像最轻柔的抚摸。
她会闭上眼睛，沉浸在绝对的宁静之中，外界的一切喧嚣、痛苦、屈辱，都被一层无形的、坚固的屏障隔绝在外。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悲伤无法侵入。
这是她选择留下的世界。一个由美好记忆碎片和纯粹幻想编织而成的，永恒的金色牢笼。
现实世界，一间安保措施极为严密，装修却意外地并不显奢华的顶层公寓内。
江璃安静地坐在靠窗的柔软沙发上，身上穿着白秋辞让人新买的、质地柔软的羊绒家居服。窗外是城市壮丽的天际线，阳光透过防弹玻璃，在她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然而，这一切对她而言，仿佛并不存在。
她的坐姿是白秋辞亲手调整的，背部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像一个礼仪课上完美的模特。她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瞳孔涣散，没有任何焦点。
她的呼吸轻浅而均匀，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迹象，像一尊被精心打扮过的、了无生气的东方瓷偶。
白秋辞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她。
她身上还带着刚从外面赶回来的风尘气息，处理林沐雪留下的烂摊子，应对可能存在的后续调查，安抚并支付那两名受伤不轻的特工及其背后的渠道……一系列事情让她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但更让她感到无力和烦躁的，是眼前江璃的状态。
她走到江璃面前，蹲下身，试图让自己的目光与她对视。
“呐…江璃”她叫她的名字，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没有回应。那双曾经盛满了惊惶、痛苦，甚至在她欺凌时流露出倔强的眼睛，此刻像两口干涸的深井，映不出任何影像，也传递不出任何情绪。
白秋辞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江璃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只手冰凉，柔软，却没有任何力量，任由她握着，像握着一块没有生命的玉石。
“我带你离开了那里。”白秋辞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不会让你受伤了…都是我的不对…”
依旧是一片死寂。
她习惯于应对明确的敌意、算计或者恐惧，并总能找到掌控或破解的方法。但面对这样一堵无形的、由绝望构筑的墙，她所有的手段，无论是强势的、温柔的，还是交易性的…在此刻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毫无着力点。
她尝试过带来各种东西，昂贵的首饰，精致的点心，空运来的新鲜花卉，甚至是一些她记忆中江璃可能喜欢的小物件，比如一本封面是星空的笔记本，那是她调查时偶然得知的细节。
江璃对这一切视若无睹。食物需要人喂到嘴边，她才会机械地吞咽；水递到唇边，她会小口喝下。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自主的反应。
白秋辞也试过提及过去，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试图缓和关系的姿态。“以前……在学校的事……”她甚至无法完整地说出“欺负”两个字，那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喉咙发紧的涩意。
江璃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那些过往与她毫无关系。
挫败感像细密的藤蔓，悄然缠绕上白秋辞的心。她得到了江璃的“人身”，却仿佛永远地失去了那个能与之交互的“灵魂”。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伤痕，并非权力和财富能够弥补；有些隔阂，也并非简单的“拯救”行为能够跨越。
她看着江璃那张精致却空洞的脸，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胸中涌动。有因无法掌控局面而产生的烦躁，有对江璃此刻状态的……怜惜？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于过往行为的、沉甸甸的愧疚。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江璃，望着楼下如织的车流。阳光映照着她冷硬的侧脸线条。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将江璃从苏念卿手中夺回，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但此刻的“拥有”，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和冰冷。
现实中的江璃，如同一座沉默的堡垒，紧紧封闭了所有入口。而在她那无人能够触及的心域之中，阳光正好，溪水长流，她正漫步在永恒的春日里，对着虚无，展露着现实世界中早已遗失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