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璃坐在窗边的老位置。
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身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她穿着干净的棉质睡衣，膝盖上搭着一条浅灰色的薄毯。
从被白秋辞带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周，她始终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目光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白秋辞推门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幅画面。她放轻脚步，将手中的玻璃杯放在江璃手边的矮几上。
“温度刚好。”她说。
杯子里是温热的牛奶，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准时出现。起初白秋辞会看着她喝完，后来发现江璃虽然迟缓，但总会在她离开后机械地完成“喝水”这个动作，便不再守着。
白秋辞在离她不远不近的沙发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她刻意选了这么个位置，既不会给江璃压迫感，又能在她需要时及时靠近。
房间里只剩下键盘敲击声。
这是她们之间新形成的默契。白秋辞不再试图与江璃对话，不再强迫她做出反应。她只是安静地待在一旁，处理自己的工作，偶尔抬头看一眼窗边的身影。
今天却有些不同。
白秋辞合上电脑，从随身携带的纸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花盆。那是一株幼苗，嫩绿的叶片上还沾着水珠。
“路上看见的。”她把花盆放在窗台上，正好在江璃的视线范围内，“卖花的人说很好养，不用怎么照顾。”
她没说这是什么植物，也没指望江璃会回应。
但江璃的目光，第一次从那片虚空中挪开，落在了那抹绿色上。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白秋辞捕捉到了这个变化。
第二天清晨，白秋辞照例送来温水时，发现花盆被人移动了，从窗台的正中移到了偏右的位置，正好避开上午最烈的阳光。
白秋辞的手顿了顿，什么也没说，放下水杯就离开了。
午后，她抱来一摞书，随意地堆在窗台下的地毯上。有植物图鉴，有风景摄影集，还有几本封面素雅的散文。
她一本本摊开，像是随意摆放，却故意把一本《世界树木图谱》翻开到“鹅耳枥”那一页——那是江璃曾经在一次美术课上画过的树种。
江璃的目光在那页彩图上停留了整整一个下午。
白秋辞在房间另一头看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是她思考时的小动作。
第三天，她带来了一台老式唱片机。黑胶唱片在转盘上缓缓旋转，流淌出德彪西的《月光》。钢琴声像水滴一样洒满房间，江璃交叠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白秋辞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地说：“这唱片是我从老宅翻出来的，没想到还能用。”
当然不是。她特意托人从拍卖行找来的初版唱片，又费尽心思修复了这台几乎报废的唱机。但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个偶然。
音乐声在房间里流淌。江璃依然沉默，但她的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
第四天，变故发生了。
白秋辞因一个紧急会议不得不外出。出门前，她照例检查了房间的每个角落，确认一切妥当。江璃安静地坐在老位置，窗台上的绿植已经长出了第二对嫩叶。
会议比预想的要长。等白秋辞赶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她愣住了。
唱片机还在工作，但唱针卡在了唱片末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江璃蜷缩在墙角，双手紧紧捂着耳朵，身体不住地发抖。那盆绿植被打翻在地，泥土洒了一地。
“关掉它。”白秋辞对身后的助理说，声音冷静得可怕。
唱片机安静下来。她快步走到江璃面前，却没有立刻碰触她。
“是我的错。”她单膝跪地，与江璃平视，“我回来晚了。”
白秋辞没有试图安抚，也没有追问发生了什么。她只是保持跪姿，安静地等待着。十分钟，二十分钟……直到江璃的呼吸逐渐平缓。
“能站起来吗？”她轻声问。
江璃没有回应，但手指微微松开了耳朵。
白秋辞这才伸手，稳稳地扶起她。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江璃安置在沙发上后，她转身收拾地上的狼藉。
“这株植物还活着。”她小心地将幼苗重新栽进花盆，“你看，根还是完好的。”
江璃的目光落在她沾满泥土的手指上。
那天晚上，白秋辞没有离开。她在沙发旁打了地铺，睡前在两人之间放了一盏小夜灯。
“如果你做噩梦，”她说，“可以叫醒我。”
黑暗中，她听见江璃的呼吸声渐渐均匀。
第二天，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江璃坐在老位置，白秋辞在另一边工作。只是窗台上多了一盏小夜灯，而白秋辞的电脑里存了一份新的日程表，上面用红色标注着“每日回家时间”。
午后，白秋辞接了个电话。她的语气很不好，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说过，这个项目我亲自跟进。”
“三个点的利润，值得你们违背我的直接命令？”
“重新做！明天早上我要看到新的方案。”
挂断电话后，她揉了揉眉心，一抬头，正对上江璃的目光。
这是三周来，江璃第一次主动看向她。
白秋辞愣住了，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卡在喉咙里。她张了张嘴，最后只是轻声问：“吵到你了？”
江璃没有回答，但也没有移开视线。她的目光里有某种白秋辞读不懂的东西，不是恐惧，不是疏离，而是一种……
这一刻，白秋辞突然意识到，江璃并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在观察，在判断，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理解着眼前的一切。
当天晚上，白秋辞带来了一副拼图。一千片，画面是梵高的《星月夜》。
“助理买的，”她依旧用那种随意的语气，“说是能静心。”
她把拼图摊在茶几上，自己先坐在地毯上拼了起来。她拼得很专注，偶尔会因为找不到某一片而皱眉。
江璃始终坐在沙发上，直到白秋辞起身去接电话，她才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那些碎片上。
等白秋辞回来时，拼图的右下角已经初具雏形，那是画中最暗的夜色部分，几乎全是深蓝和黑色的碎片，很难分辨。
白秋辞的脚步顿住了。
江璃立刻收回手，恢复成原来的姿势，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白秋辞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拼图。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故意留出了那片区域，转而拼起其他部分。
夜深了，白秋辞收拾好拼图，准备离开。
“明天见。”她站在门口说。
这是她每晚都会说的话，从不期待回应。
但今天，在她转身带上门的那一刻，房间里传来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
“……嗯。”
白秋辞的动作停滞了一秒。她没有回头，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里，她靠在墙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治愈不是一场攻城略地的战争，而是一场需要耐心等待的春日。冰雪消融时，第一株破土而出的嫩芽，往往安静得几乎看不见。
但她看见了。
而在门内，江璃缓缓抬起手，轻轻碰了碰窗台上那株重新栽好的绿植。叶片在指尖微微颤动，像蝴蝶颤抖的翅膀。
夜色还很长。但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改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