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慈寺事件三日后,京城的风里都飘着异样的甜腥。
林乐半倚在东厢暖房的竹榻上,膝头摊着半晒半潮的药材。
孙掌灯的声音像只蜜蜂,在他耳边嗡嗡绕着:"您是没瞧见西市茶棚那阵仗,说书的老周敲着醒木喊'病虎睁眼,真龙将出',茶盏都被拍碎了三个!
连干清宫扫洒的张公公都跟人说,前日给皇上送参汤时,听见御案底下蛐蛐叫得像龙吟......"
林乐捏着片陈皮的手顿了顿。
阳光透过糊着米浆的窗纸漫进来,在他眼底投下细碎光斑——他分明看见孙掌灯喉结动了动,尾音压得极低:"不过五爷府昨儿夜里可没闲着,小的瞧见钦天监的赵副官黑灯瞎火往五皇子院儿里钻,后脚还抬了三坛松醪春进库房......"
松醪春。
林乐的指甲轻轻掐进陈皮里,汁液溅在指腹上,酸得人皱眉。
上回静慈寺的局,五皇子用的就是这酒——红梅酿、黄桂露、青竹醴三坛混着下了寒毒引子,偏生要装成"三春贺礼"的吉兆。
要不是他提前翻了《大胤酒谱》,发现松醪春的酒曲里掺着寒蝉花,萧无绝的寒毒怕是要当场发作。
"影七爷?"孙掌灯推了推他胳膊,"您这是又走神儿了?"
林乐猛地回神,随手把陈皮往竹匾里一丢,笑得见牙不见眼:"掌灯哥这消息比蜜还甜,得请我喝碗糖蒸酥酪才是。"他说着起身,却在转身时用拇指蹭了蹭门框上的红漆——那是他前夜用朱砂画的暗记,提醒自己"松醪春"的陷阱要来了。
当夜月上柳梢头时,林乐正蹲在药房地上画流程图。
炭笔在糙纸上簌簌响着,三色酒混合后的反应时间、宾客入席顺序、献酒时司仪的站位......他画到"寒毒发作临界点"时,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影七。"
低沉的嗓音裹着药香漫过来。
林乐手一抖,炭笔"啪"地掉在地上。
他抬头,正撞进萧无绝深潭般的眼。
靖王站在门侧,玄色直裰被夜风吹得微掀,腰间玉牌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竟亲自来取每日必服的驱寒药。
林乐脑子"嗡"地炸开,本能地抓起画满字迹的纸团塞进嘴里。
糙纸刮得舌尖生疼,他含糊不清道:"属、属下梦游症犯了!
昨儿听厨房说刘妈家的狗死了,一时伤怀......"
萧无绝没接话。
他迈步走近,靴底碾过地上的炭屑,停在林乐身侧。
目光扫过药炉上温着的褐色药汁,又落在林乐沾着炭灰的指节上:"你为何总在我毒发前一刻出现?"
林乐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三日前萧无绝毒发时,自己冒死冲进冰窖取千年寒玉;想起半月前萧无绝被刺客暗算,他用身子替挡了那柄淬毒的刀。
此刻萧无绝的声音像浸了水的弦,明明压得极轻,却让他后背沁出冷汗。
"小的贱命一条,全靠主子赏饭活。"他故意扁了扁嘴,"要是主子没了,谁给小的换狐裘?
谁准小的在暖阁烤火?"他说着伸手揪住萧无绝的袖角,"再说了......"声音突然低下去,"小的总梦见您咳血,梦里疼得比自己挨刀还难受。"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萧无绝望着林乐发顶翘起的呆毛,忽然伸手揉了揉。
指腹蹭过他沾着炭灰的耳尖,像在摸一只炸毛的猫:"明日我去礼部领祭器,你随行。"
次日清晨的礼部,朱门挂着新换的红绸。
林乐缩在萧无绝身后,望着五皇子含笑走来的身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来了。
"三哥今日气色倒是极好。"五皇子萧无妄穿着月白锦袍,腰间玉坠晃得人眼花,"春祀大典能得三哥共议,实乃皇室之福。"他话音未落,身后随从已抬出三鼎鎏金酒尊,"这是臣弟新得的三春贺礼酒,红梅酿、黄桂露、青竹醴,还请三哥品鉴。"
殿内霎时响起窃窃私语。
林乐望着酒尊上流转的金纹,喉间泛起昨夜吞纸的苦味——和静慈寺的局如出一辙,连酒尊的样式都没变。
他盯着萧无绝接过第一盏酒的动作,看见靖王指尖在杯沿轻叩两下——那是暗卫"危险"的暗号。
"王爷!"林乐突然扑跪在地,嚎啕声震得殿角铜铃乱响,"昨夜财神托梦了!"他拽住萧无绝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那层薄茧里,"仙翁说您这寒毒不是邪祟,是筋骨淤堵!
得用'通脉十八跳',跳完百病消!"
满殿死寂。
林乐扯开外袍,露出里衣上用朱砂画的经络图——那是他昨夜照着《黄帝内经》描了半夜的成果。
他拽着僵住的萧无绝原地蹦跳,嘴里喊得中气十足:"左蹬腿!
右甩头!
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活血化瘀,百病不侵!"
"噗。"观礼的李公公没憋住,刚喝进口的茶全喷在朝服上。
接着是此起彼伏的闷笑,连五皇子都僵在原地,手里的酒盏晃得酒液泼了半袖。
萧无绝被他拽得踉跄,却没甩开手,只垂眼盯着林乐发顶——那家伙额头都冒了汗,嘴角却翘得像偷到鱼的猫。
献酒仪式彻底乱了套。
等林乐喘着气松开手时,三盏酒早被捧酒的小太监碰倒,酒液在青石板上淌成三条浑浊的河。
五皇子的脸白得像新刷的墙,林乐却瞥见萧无绝袖中手指正有节奏地敲击刀柄——那是暗卫密语里"做得漂亮"的意思。
回程的马车上,林乐蜷在角落揉腰。
萧无绝闭目靠在车壁上,却突然开口:"你说的那个'通脉操'......明日教给所有影卫。"
林乐猛地抬头,撞进萧无绝似笑非笑的眼。
他揉着酸麻的腿,故意拖长声音:"那得加钱——小的教操可得配专门的练功服,要狐狸毛滚边的......"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
林乐看见礼部高墙之上,一抹素影正转身离去。
那是五皇子幕僚之女苏婉儿,她手里攥着的记录本被风吹得翻页,隐约能看见"第七次失败"几个字。
暮色漫进车厢时,萧无绝突然伸手,替林乐理了理被揉乱的衣襟。
指腹擦过他里衣上的朱砂经络图,低笑出声:"明日卯时三刻,演武场。"
林乐望着车外渐沉的夕阳,忽然觉得这春寒也没那么刺骨了。
他摸着怀里皱巴巴的流程图残页,听见自己心跳如鼓——看来明早的演武场,会比今日的礼部更热闹。
王府演武场的青砖还凝着夜露时,林乐揉着眼睛推开窗。
晨雾里,影卫们的玄色衣摆已经晃成一片,谢九章抱着臂站在角落,嘴角抽得比他昨夜画经络图时还厉害。
"影七爷!"有小影卫喊他,"王爷说您得亲自示范!"
林乐望着演武场中央立着的那排狐狸毛滚边的练功服,突然笑出了声。
他活动着酸麻的手腕,朝着晨雾里的影卫们挥了挥手——这通脉操,今儿个怕是要把靖王府的寒潭,搅出春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