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更夫的梆子声刚过三巡,北营校场便彻底沉入死寂。
月色被浓云遮蔽,只余几盏巡夜风灯在远处摇曳,像鬼火般忽明忽暗。
林乐像一滴融入墨池的水,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滑行。
那身象征着亲近与特权的狐狸毛滚边练功服,此刻被他嫌弃地掖在腰带里,生怕那点白色在黑暗中太过扎眼。
孙掌灯给出的巡防空档只有一炷香,小命要紧,他可没时间磨蹭。
“火鹞令”的提示很简单:废弃兵器库,第三排,锈盾后。
他闪身躲过一队打着哈欠的巡逻兵,猫腰溜进那座散发着浓重铁腥味和霉味的库房。
空气冰冷刺骨,脚下踩着厚厚的灰尘,发出“簌簌”的轻响。
他屏住呼吸,精准地找到位置,挪开那面几乎快要散架的巨大鸢形盾。
盾后的土地有新近翻动的痕迹。
林乐心头一跳,掏出随身的匕首,迅速刨开浮土。
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是一个小小的陶罐。
他撬开蜡封,里面是一卷用油布紧紧包裹的东西。
展开油布,一本薄薄的账册赫然在目。
借着从破窗透进的微弱天光,林乐飞速翻阅。
账册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记下的流水。
当他看到其中几页时,瞳孔骤然收缩。
连续三个月,五皇子萧无妄的私库都有一笔指向不明的支出,名目为“特制酒曲”,单价高得离谱,远超市价百倍,且用途标注得极其含糊——“宴饮用料改良”。
这四个字,在经历过“三春贺礼酒”事件的林乐眼中,无异于淬毒的尖刀。
然而,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最后一页的一笔记录。
一笔高达十万两雪花银的巨额交易,下家竟是“钦天监老监正之侄”,而购买的货品,只有一个代号——“断魂引”。
断魂引!
林乐的呼吸几乎停滞。
这东西他前世在看一些野史杂记时见过,是一种极为阴毒的慢性毒药,无色无味,能与特定引子结合,引发暴毙假象,寻常仵作根本验不出来。
五皇子不仅想用它来对付萧无绝,这十万两的巨量,分明是想批量制造类似的“意外”,在宗室和朝堂上清除异己!
疯了!这群人是真的疯了!
他正要将账册重新卷好塞入怀中,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冰冷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影七,你越界了。”
林乐浑身一僵,缓缓转身。
门口,柳十八面无表情地站着,他身后,四名手持短刀的影卫呈扇形散开,封死了所有退路。
月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将他们冰冷的刀锋照得雪亮。
麻烦了。
柳十八是影卫中的执法者,性情古板,只认规矩。
私闯禁地,按律当斩。
但林乐脸上却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慢条斯理地将账册揣进怀里,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黄铜令牌,在柳十八眼前晃了晃。
“柳十八,眼神不好就离近点看清楚。”林乐的语气带着一丝懒洋洋的挑衅,“奉王爷口谕,查缉‘伪天象案’余党。怎么,你要拦我?”
那块铜牌是孙掌灯塞给他的,是王府夜间巡查的腰牌,根本没什么大用。
但在这种昏暗的光线下,配合林乐有恃无恐的态度,竟也唬得柳十八微微一怔。
“王爷口谕,为何不经谢统领?”柳十八的疑心并未完全打消。
“呵,”林乐嗤笑一声,“谢统领那边自然有王爷的安排。你若是不信,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谢统领对质?就是不知道,耽误了王爷的大事,你这颗脑袋够不够赔。”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从腰间抽出一根细细的竹管,放在唇边,猛地吹响——三短一长,尖锐的哨音划破夜空。
这是他和孙掌灯约好的紧急信号。
柳十八脸色一变,正要下令擒人,远处一声公鸭嗓由远及近:“哟,柳校尉也在啊!这大半夜的,聚在废库房里做什么?正好我们巡逻队巡到这儿,要不要帮帮忙啊?”
孙掌灯提着灯笼,带着两名府兵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那双三角眼在柳十八和林乐之间转了一圈,笑得意味深长。
柳十八的脸色青白交加。
他知道,今晚是动不了林乐了。
孙掌灯是王爷身边的老人,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他死死盯了林乐一眼,仿佛要在他身上剜下块肉来,最终咬牙道:“我们走!”
看着他们消失在黑暗中,林乐才长长吁了口气,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绕道去了灯火通明的东市。
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他迅速将账册上的关键内容誊抄了三份。
第一份,他用只有自己和萧无绝才懂的暗语,写在一张薄如蝉翼的风筝纸上。
随后,他找到一个以放夜风筝为乐的孩童,用几块糖换来了一次“顺风投递”的机会。
那只绘着蝙蝠的风筝,晃晃悠悠地飞向了皇城后苑的方向。
第二份,他找到一家专为御史台供应蔬菜的铺子,花了几文钱,将纸条塞进了一捆空心菜的夹层里。
明天一早,它就会随着菜篮,被送到某个刚正不阿的御史手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到靖王府,将最后一份誊抄本径直带到谢九章的书房门口。
他没有敲门,只是将纸条从门缝下塞了进去,纸上附言只有一句:“您要的‘资金流向’,找到了。”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整个京城就被一道惊雷炸醒。
早朝之上,都察院左都御史突然发难,联合数名言官,痛陈宗室宴饮奢靡,更隐晦提及其中或有安全隐患,要求彻查所有皇子府邸的酒水来源与账目。
证据确凿,言辞犀利,直指要害。
龙椅上的皇帝当场震怒,下旨即刻封存五皇子府全部酒窖,并命大理寺与宗人府共同介入调查。
一时间,五皇子府门前车马喧嚣,禁军铁甲森然,风声鹤唳。
靖王府内,暖阁中炭火烧得正旺。
萧无绝斜倚在软榻上,手中翻看着暗卫呈上的密报,那张总是冰封万里的脸上,唇角罕见地向上扬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放下密报,抬眼看向垂手立在一旁的林乐,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你说,你会算卦?”
林乐立刻换上一副神棍嘴脸,嘿嘿一笑:“回主子,祖传的手艺,准得很。就是每次窥探天机,灵力消耗巨大,得……得收点香油钱补充补充。”
萧无绝看着他那副财迷的样子,非但没生气,眼底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些。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通体鎏金的令牌,随手抛了过去。
“拿着。”
林乐手忙脚乱地接住,只觉入手温热,令牌正面是繁复的云纹,背面则刻着三个古朴的篆字——天机令。
“以后,你不仅是我的影卫,”萧无绝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却又无比认真,“也是本王的‘天机顾问’。”
林乐握着那枚分量不轻的令牌,心头猛地一热。
这不是玩笑,这是真正的信任与赋权。
当夜,林乐独自一人登上了王府最高的瞭望塔。
晚风猎猎,吹得他衣袂翻飞。
他望着远处五皇子府方向逐渐熄灭的灯火,手中紧紧握着那枚“天机令”,知道这场以性命为赌注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而在皇城深处的一角,苏婉儿就着烛火,将最后一封联络的密信撕成碎片,投入火盆。
火光映着她清丽而复杂的脸庞,她望着窗外如钩的残月,低声自语:“或许……是时候该有人站出来,说一句真话了。”
风起云涌之际,一道新的棋局,已在无声中铺展开来。
深夜,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洗刷了京城,又在后半夜悄然停歇。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却也带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凝滞。
靖王府内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消失了。
而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京城最森严的角落,悄然点燃了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