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音的眸光因泠渊精准的发问而凝练,她长久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试图从那深邃的眼眸中窥见背后隐藏的知识海洋。咖啡馆内的爵士乐缓缓流淌,窗外的光线渐渐柔和,但两人之间的空气却因这场智识交锋而愈发紧绷。
“我更倾向于将其视为一种……筛选。”林婉音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平稳却字斟句酌,“它像一面镜子,映照出灵魂的重量。怯懦者会在无尽重复中崩溃,而坚韧者……则会拥抱命运,在每一次循环中将生命雕琢得更加完美,直至成为‘超人’。”
这个优等生式的回答标准却不失深度,充满了存在主义的勇气,足以让寻常对话者满意。
“非常精彩的见解。”泠渊微笑称赞,目光中的真诚赞赏让林婉音略感放松。然而他接下来的话语,却让她刚刚建立的自信瞬间动摇。
“但是,”泠渊的语调转为深沉,“我们是否忽略了前提?尼采的‘永恒轮回’并非纯粹的宇宙论假设,更是价值重估的工具、伦理学的试金石。它的根源深受叔本华‘意志哲学’影响。你认为尼采是在反抗叔本华那盲目痛苦的生命意志,还是用更积极的方式诠释它?”
他稍作停顿,继续推进:“若将视线投向更古老的东方,佛学中的‘轮回’观念同样强调循环,但追求的是‘寂灭’与‘解脱’。你觉得尼采‘超人’追求的‘爱命运’,与东方哲学追求的‘破无明’之间,是否存在根本性冲突,抑或殊途同归?”
这一连串问题如同精密的连环锁,将讨论深度推向全新层次。叔本华、东方佛学……这些概念林婉音并非陌生,却从未与“永恒轮回”如此深入联结。泠渊的每句话都像钥匙,开启了她从未窥见的门扉,门后的世界让她的知识体系显得如此单薄。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原本准备好的论述被全然堵在喉间——这不是辩论,而是一场居高临下的启迪。
耳麦中传来阳冷静的汇报:“目标心率波动增大至92次/分,脑电波活跃度显著提升,杏仁核与前额叶皮质活动增强。评估:陷入深度思考与认知冲击,伴随轻微挫败感与强烈求知欲。”
“很有趣的视角……”林婉音最终只能轻声道,眼神中的审视已被迷惘与好奇取代,“我……从未这样思考过。”
“思想碰撞本就如此,不必介怀。”泠渊温和安抚,仿佛看穿她的窘迫。他轻抿咖啡,给予片刻缓冲后,将话题转向另一领域。
“正如尼采曾痴迷瓦格纳的音乐,认为其中复活了古希腊悲剧精神。哲学与艺术,就像攀登同一座雪山的不同路径,最终都指向人类精神的顶峰。”
这句话精准触动了林婉音最敏感的神经——艺术。
“听说你正在准备艺术专业的申请作品集?”泠渊语气平淡如随口一提,却让林婉音心跳骤停。他怎么会知道?
不待她追问,他继续道:“当前主流风格,无论是强调观念的后现代主义,还是回归技术的古典写实,都陷入瓶颈。前者易流于空洞的文字游戏,后者则沦为纯粹炫技。你觉得你的作品想要表达什么?是观念,还是美本身?”
这个问题直刺林婉音数周来的最深困惑。她既不满足于单纯形式美,又警惕故弄玄虚的观念表达。
“我……”她再度语塞。眼前这个男人仿佛生着一双洞察灵魂的眼睛。
“你很有天分,林婉音。”泠渊首次唤出她的名字,语调自然肯定,“但天分是野马,需要缰绳。我建议你看看十七世纪荷兰黄金时代的画作,比如维米尔。他在平凡室内场景中,通过对光影、构图和质感的极致把控,创造出超越时间的宁静与神圣。那种美本身就是无需言说的强大观念。或许这能给你的作品集带来新启发——将宏大哲学思考浓缩于一束光、一个回眸之中。”
维米尔……光……
林婉音脑海中电光闪过,多日困扰的迷雾仿佛被强光撕裂。她怔怔望着泠渊,清冷的眼眸中只剩下全然的震惊与仰慕。
这个男人在短短十几分钟内,先在她最自信的哲学领域展现深不可测的学识,又在她最专业的艺术领域指明方向。这不是“有趣”,而是“导师”,是可遇不可求的“知己”。她那颗因过于独立而冰冷坚硬的心,此刻悄然裂开缝隙。
泠渊敏锐察觉对面女孩眼中风暴渐息,取而代之的是倒映着他身影的澄澈湖面。过多的信息冲击需要时间沉淀,他明智地选择沉默,给予她消化重构的空间。
他端起微凉的咖啡一饮而尽,醇厚的苦涩与回甘在舌尖弥漫。这个动作打破了紧绷的智识氛围,将一切拉回悠闲的午后。
“维米尔的光影固然迷人,”泠渊放下杯子,声音恢复初时的温和随意,“不过看久了,眼睛也会疲劳。”
这份体贴让林婉音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她无意识地舒气,感觉因高度专注而僵硬的肩膀渐渐放松。抬手拢了拢耳边碎发,这个细微动作让她少了几分遥不可及,多了些许属于这个年纪的柔和。
“是……是的,”她轻声回应,嗓音还带着震撼后的微颤,“我……确实需要时间思考。”
“思考是好事,但别钻牛角尖。”泠渊微笑望向窗外。午后的阳光穿过行道树枝叶,在人行道上投下斑驳光影。几个穿着晴空高中校服的女生嬉笑跑过,青春气息几乎溢进咖啡馆内,“你看,外面的世界依然鲜活。思想的价值终要回归对生活的感知。”
林婉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同龄人,再看向自己桌上深奥的哲学典籍,心中生出奇妙的割裂感。或许自己一直以来过于沉溺书本构筑的世界了。
就在这时,尖锐的急刹车声划破商业街的宁静。
窗外,一个追逐红色皮球的小男孩冲出人行道,银色私家车险险刹停,轮胎在地面留下两道黑痕。小男孩吓得呆立原地,哇地哭出声来。母亲惊慌跑来紧紧抱住他,对着司机连连鞠躬道歉。
突如其来的意外吸引咖啡馆内所有视线。女服务生紧张捂嘴,林婉音也下意识抓紧桌沿,脸色微白。尽管外表维持镇定,骤然收缩的瞳孔却暴露了内心的惊惶。
与周围人截然不同,泠渊只是平静瞥向窗外,确认无人受伤后便收回目光。脸上不见波澜,仿佛刚才惊险一幕只是平淡的默剧。
“别担心,只是意外,没人受伤。”他转回视线,对上林婉音惊魂未定的眼眸,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
那股沉静气场瞬间驱散林婉音心中的恐慌。她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在众人情绪波动时,唯有他如沉静的孤岛,安然立于风暴中心。这种极致冷静带来的安全感,是与智识魅力截然不同的、更原始强烈的吸引力。
她的心跳依然很快,却不再因为惊吓,而是某种更复杂的情愫。
耳麦中,阳阳的声音再次响起,此次带着难以察觉的波动:“主人,目标心率在惊吓后不降反升,目前98次/分。催产素水平轻微上浮。评估……目标对您产生超出预期的信赖与依赖。”
“看来我们都需要换个环境平复心情。”泠渊起身,动作从容不迫。他没有询问意见,而是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自然说道:“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他走向吧台取出钱夹结账,甚至未看账单金额。女服务生拘谨接卡,快速操作。
林婉音怔了怔,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地站起,默默收拾书本和提包。经历一连串精神冲击与情绪波动后,她发现自己竟毫不犹豫地将判断权交给这个相识不到一小时的男子。
泠渊结完账,拿着外套走到她身边,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书。书本重量转移的刹那,她感觉某种负担也被一同接走。
“去哪里?”直到两人并肩走出咖啡馆,重新沐浴在阳光下,林婉音才后知后觉地问道。
“旧城区,”泠渊的侧脸在阳光下轮廓分明,他偏头露出温和微笑,“那里有家古韵书店,收藏着更宁静的东西。我想,你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