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由厚重枣木制成、雕刻着繁复云纹的店门,在泠渊手中被缓缓推开时,发出了一声如同古琴般低沉的“吱呀”声。门轴似乎有些年久失修,但这略显干涩的声响非但没有破坏此地的静谧,反而如同某种仪式的前奏,将门外的喧嚣与浮躁彻底隔绝。
店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特有,混合着淡淡墨香与木头清香的味道。高至天花板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将这不大的空间挤压得只剩下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过道。阳光从二楼那扇雕花的木质窗棂中斜斜射入,形成一道道充满尘埃舞动的光柱,精准地落在了那个正伏案工作的纤细身影上。
宋雅。
她正背对着他,坐在二楼那片唯一的光亮之中。身上那件浅青色的改良式旗袍完美勾勒出了她已初具风韵的少女身姿。乌黑的长发被一支古朴的木簪松松挽在脑后,露出了那截如同上等白瓷般细腻优美的后颈。
她专注地用一把小巧的毛刷清理着面前一本已经严重泛黄,书页边缘甚至有些残破的线装古籍,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对他的到来竟是浑然不觉。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皮鞋踏在磨损严重的旧木地板上发出沉稳规律的声响。这声音终于惊动了她。
她那纤细的肩膀微微一颤,手中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
他没有给她回头的时间,而是用一种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与老友分享发现的温和语调缓缓开口。他所说的内容,正是她此刻正在修复的那本几乎已经失传的清代手抄本《清丰县志》中,最为冷僻却也最为感人的一段记载。
“这本书记载了孝子刘永之徒步赴新疆寻父并背父遗骸归葬的事迹,收录举人黄琮、拔贡阎光斗等人赋诗评述,强调‘孝道遗风’的传承。”
他的声音在这过分安静的书店中显得格外清晰。
宋雅的身体在那一瞬间明显僵硬了。她缓缓转过头来,那张藏在光影之中的清秀古典的脸庞上第一次露出了混杂着极度震惊与强烈探究的复杂神情。她那双如同秋水般明亮的眼眸越过布满尘埃的光柱,第一次如此直接而深入地望向他。
是他!
《清丰县志》的这个手抄孤本是她祖父亲自从乡下一位老藏家手中淘来的。其中记载的“刘永之寻父”一事,普通的文人墨客根本无从知晓。而眼前的泠渊先生,竟然一语道破了其中最为核心的秘密。
“请问……”她的声音如同她的人一般轻柔温婉,但那微微颤抖的尾音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泠渊先生,您是怎么知道这本文献的?”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显然是她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用一种相对正式的语言,来拉开与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之间的距离。
只可惜,她选错了对象。
“黄琮的诗,格律虽然严谨,却稍显沉溺于情,”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迈步缓缓踱至她的书桌旁,目光落在那本摊开的古籍上,用纯正而沉静的语调继续道,“阎光斗的评论,风骨刚健,却又说教气太重。真正触及此事核心的,反倒是当时无名乡民留下的几首民谣,你不觉得吗?”
他的目光从书页上缓缓移开,最终落在她那双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漂亮眼眸上。他清晰地看见,那双眼眸深处最初的警惕与疏离,正如春雪般迅速消融。
她那紧抿的嘴唇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她望着他,眼神中不再只是单纯的震惊,更多了一种仿佛高山流水遇知音般的强烈共鸣,与难以掩饰的喜悦。
她长久以来都认为,那些被文人墨客所不屑,充满乡土气息的歌谣才是那段历史中最真实也最动人的回响。这个想法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即使是她最尊敬的祖父。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理解。
然而今天,这个突然出现的泠渊先生,却用一种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在陈述真理般的口吻将她深藏在心底的秘密一语道破。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独自行走在荒漠中的旅人,忽然发现前方竟出现了一片与自己梦境中一模一样的繁茂绿洲。
“……是的。”过了许久,她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一个充满难以置信与激动情绪的轻轻回应,“我也……这么认为。”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但其中却已经带上了一丝只有在面对同类时才会有的亲近与信赖。
他知道,他已经成功地敲开了她那扇紧闭的心门。
接下来,是时候去寻找那把能真正打开旧城区大门的钥匙了。
他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温和的、不带任何侵略性的微笑,然后转过身,仿佛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缓缓向着楼上那片更为昏暗的、被遗忘的角落走去。
“对了,宋小姐。数年前我也来过书店,记得在这附近看到过一本非常有趣的棋谱……”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每一个音节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听起来如同一个长者在怀念一段逝去的美好旧时光。
宋雅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跟在了他的身后,她那双明亮的眼眸充满了好奇与期待,紧紧地追随着他的背影,仿佛生怕错过他接下来将会带给她的任何一丝新的惊喜。
最终,泠渊的脚步停在了那个堆满各种杂书的最不起眼的角落。他的手指拂过蒙尘的书脊,最终精准地从一堆民国时期的言情小说与地方县志之间抽出了一本蓝皮线装,薄薄的甚至连书名都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古书。
《忘忧清乐集》。
当他那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触碰到那张已经脆弱不堪、仿佛一用力就会碎裂的古老宣纸时,他的唇边绽放出了一抹充满愉悦的微笑。
游戏,正式开始。
泠渊用指腹轻轻拂去《忘忧清乐集》蓝色封皮上积淀的薄尘,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唤醒一位沉睡了数百年的故人。宋雅的呼吸近在耳畔,随着他的动作变得愈发急促。她明亮的眼眸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凝视着圣物,充满了无尽的好奇与渴望。
“宋小姐,”他转过头迎上她探询的视线,唇边笑意带着古老谜语般的神秘韵味,“你是否觉得,这只是一本记录着过时棋局的普通旧书?”
“难道……不是吗?”她下意识反问,不确定的语气却暴露了内心的动摇。
他没有回答,而是将手中的书如献祭品般递到她面前,却未让她接过。
“先闻闻看。”他用低沉而充满蛊惑力的声音说,“闻闻这纸张的味道。”
宋雅脸颊瞬间染上绯红。这个亲密又奇怪的要求显然出乎她的意料。但求知欲最终战胜了羞涩,她犹豫片刻,还是顺从地微微低头将鼻尖凑近古书。
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轻颤。一股混合着旧纸、古墨与一丝若有若无檀香的清冷气息钻入鼻腔。
“这是?”
“龙涎香。”他缓缓道出答案,“产自明代,是作为宫廷贡品的顶级龙涎香。制作者将它混入墨中以防虫蛀,祈求书卷流传千古。这种手法,早已失传。”
他边说边翻开书页。泛黄却依旧坚韧的纸上,纵横交错的棋局如沉默的星轨展现在两人面前。
“表面看,它记录的是明代最流行的‘三连星’布局。稍懂围棋的人都能认出其中的定式。但是……”他话锋一转,修长的手指在棋盘某处轻轻一点,“如果我们不把它看作围棋,而是一幅星图呢?”
他的指尖带着奇异的魔力,在黑白棋子间游走、连接、勾勒。
“你看,这颗子不是普通的‘占角’,它对应的是天上的‘角宿’。这片看似无意的‘征子’,实际上在模拟‘北斗七星’的运行轨迹。还有这里,这看似弃子争先的‘转换’,若将被提掉的子连接起来,呈现的正是展翅欲飞的朱雀!”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魔鬼的低语,一字一句敲打在宋雅已被震惊占据的心房。天文学、星象学、古代阵法与围棋知识被他信手拈来,融会贯通,在她面前编织成恢弘壮丽又闻所未闻的画卷。
宋雅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原本红润的嘴唇变得苍白,呼吸彻底紊乱。她望着他,美丽的眼眸中充满如仰望神明般的敬畏与信服。
她从小在古籍的海洋中长大,自以为深谙传统文化。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所知的一切竟是如此浅薄。
他拥有的不是“知识”。
那是足以洞穿数百年时光,直抵事物本源的智慧。
“所以,这不是棋谱。”他终于为这场华丽的知识独奏画上休止符。合上书,重新望向她那双已变得迷离的眼眸,用温柔却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出最终结论。
“这是一张设计图。一张守护着这片旧城区,乃至整个晴空市‘龙脉’的巨大风水阵的设计图。”他故意在“设计图”这个词上用了她熟悉的表述,这个细节如钥匙般打开了最后一道心防。
“为什么……您会知道这些?”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是喜悦、激动与找到归宿的感动交织成的复杂情绪。她再也无法维持矜持,整个人如失去支撑般向他倾来。
他顺势接住她柔软的身躯。她的身体仍在颤抖,仿佛刚经历一场风暴。他能感受到她急促的心跳透过衣料传来。
他低下头,在她光洁的额上轻轻一吻。
“因为我一直在等你,宋雅。”他在她耳畔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调轻语,“等了很久,很久……”
这句话如惊雷击溃了她残存的理智。
她猛地抬头,被泪水模糊的迷蒙眼眸牢牢锁住他的双唇。
那眼神中不再只是崇拜与敬畏。
而是跨越了理智、身份与一切世俗阻碍的,最原始也最炽热的渴求。
他心中泛起愉悦的涟漪。
这朵在古籍尘埃中独自绽放十八年的幽兰,从这一刻起已完全属于他。
她的花期将为他盛放,芬芳将为他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