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列尼斯科庄园的豪华悬浮轿车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轿车内部的奢华程度令人咋舌。空气中飘浮着昂贵皮革和高级香氛混合的甜腻气息，而窗外艾尼法西亚广袤的赭红色平原正在无声地向后飞逝。这本该是一趟舒适的旅程，但对于聚居地执政官诺顿而言，这无异于一场公开处刑。
诺顿局促地坐在卡林和艾莉森的对面。他那肥胖的身体陷在真皮座椅里，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甚至不敢去擦不断从额头和谢顶上冒出来的汗珠，生怕这个动作会触怒眼前这位喜怒无常的贵公子。
而且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身旁的艾莉森中尉那冰冷的、带着军人审视意味的目光，以及来自对面的子爵阁下那玩味的、仿佛在看马戏团猴子的眼神。
“诺顿执政，”卡林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诺顿一跳。
“下、下官在！”
“你很热吗？”卡林好奇地问，“我看你汗流不止啊。这车里的恒温系统坏了？”
“没、没有！阁下！下官……下官只是天生这样……”
“哦——”卡林拉长了声音，“我还以为你是紧张呢。”
诺顿尴尬地笑了笑，而卡林不再理他，转头看向窗外。赭红色的土地上，巨大的全自动农业机械正在缓缓移动，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绿色丘陵。
“阁下……”诺顿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措辞，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您……您是怎么会突然对‘列尼斯科’那种偏僻的庄园感兴趣的？”
“哦？这个啊。”卡林回过头，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前阵子，艾莉给我泡了杯红茶。味道很特别，有股……花香？我一看产地，就是那个‘列尼斯科’。”
他身体前倾，仿佛在分享一个大秘密：“我听说，那种茶树特别金贵，要用一种……叫什么来着……‘易爆微粒’来当肥料？”
“是、是，那是我们庄园培育的特殊肥料……因此我们的茶树只能用人工来施肥……”诺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阁下，实不相瞒，下官在城里的‘金狮鹫’酒店备下了薄酒，也、也请了几位本地最出色的名媛……她们、她们对央都的文化仰慕已久，一直想……想当面请教您……”
“宴会？名媛？”卡林夸张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些许厌烦，“得了吧，诺顿执政，我在央都和要塞，天天都是那些。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他刻意顿了顿，然后斜眼瞥向诺顿：“还是说，您觉得我给您添麻烦了？”
“不……不，下官不是这个意思……”诺顿的汗把刚擦干的脸又浸湿了，“我们……我们这就去庄园！这就去！”
轿车驶离了繁华的轨道，进入了偏远的庄园区。当它在一座极尽奢华、甚至有些暴发户气质的庄园大门前停下时，诺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车。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冰冷的雨丝打在诺顿滚烫的脸上，他抢在侍从前面，撑开一把昂贵的遮阳伞，然后用最谦卑的姿势，恭敬地为卡林拉开了车门。
“阁下，庄园到了……” 他的声音谄媚得发腻。
卡林伸了个懒腰，走下车。他看了一眼诺顿举在头顶的伞，皱了皱眉。
“啪！”
他一巴掌打开了诺顿的手。
“干什么？”卡林厌恶地掸了掸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拿开！你当我是什么？帝都来的娇小姐吗？这点雨都见不得？”
“不……是……下官……”诺顿举着伞，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滚开。”卡林不耐烦地推开他，径直朝着庄园大门走去。
诺顿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泥水里。他狼狈地稳住身形，眼睁睁地看着卡林就那样淋着细雨，走进了庄园。
艾莉森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顺手从目瞪口呆的侍从手里拿过一把伞，自己撑开。
庄园大门两侧，站着一排神情冷酷、腰间鼓鼓的安保人员。他们不像侍从，更像是雇佣兵。艾莉森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她注意到他们的站姿很专业，手指都习惯性地搭在腰间，显然是受过训练的。她的手不自觉地靠近了自己腰间的枪柄。
大门打开，安保人员齐刷刷地行礼。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瘦的老人，摇着一架昂贵的合金轮椅，从门内迎了出来。
诺顿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小跑着追上卡林，在他身边低声介绍：“阁下，这位就是列尼斯科庄园的庄园主，费雪·里斯先生……”
“子爵阁下，有失远迎，鄙人就是费雪·里斯……”老人微微欠身，语气恭谨。
“哦……你就是费雪·里斯？”
卡林挑了挑眉毛，没有走过去，也没有回应对方的问候。
他背着手，迈开步子，开始围着老人的轮椅绕圈。一圈，随后又是一圈。
“阁下……”费雪开口，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沉默。
卡林停在老人面前，脸上的笑容变得玩味而傲慢。
“里斯先生，我听说你的红茶是央都的贡品。这贡品的产地，门面很重要……你这样坐在轮椅上迎接我，是不是有点不体面？”
这话听起来简直就是无理取闹。
费雪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了些，但依旧保持着镇定：“阁下，鄙人腿脚不便，实在无法起身行礼，还望您多多海涵……”
“我知道你不便。”卡林打断了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薄的冷漠。
“但见到本子爵，帝国敕封的霍尔海姆临时总指挥官，瓦勒利乌斯家族的家主，”卡林微微俯身，凑到老人耳边，声音低沉而清晰，“你连站起来行礼的意愿都没有吗？”
他直起身，环视四周，声音不大，却透着威胁的味道：“还是说，在你眼里，我这个子爵……不值得你站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艾莉森在内都懵了。
这是纯粹的找茬。
“阁、阁下，我绝无此意——”费雪慌了，他没想到这个传闻中的草包子爵如此难缠。
“公然藐视贵族！”卡林猛地拉高了声调，指着费雪的鼻子，“这就是艾尼法西亚的待客之道吗？这就是你们对待帝国指挥官的态度吗！”
帝国的确有“藐视贵族”这条罪名，而这是实实在在的口袋罪，几乎只能凭借贵族的一面之辞来判断罪名是否成立。不过随着多年的司法改革，这个罪名已经不算严重了，不会有什么特别残酷的刑罚。可由于这个罪名实在好用，许多贵族还是会借此随意欺压平民。
他猛地转向诺顿，厉声喝道：“诺顿执政！贵辖的法度呢？还是说，你和这个公然藐视帝国的贱民是一伙的？”
这顶帽子扣下来，诺顿魂飞魄散。
“不不不！阁下息怒！”诺顿擦着汗，全力打着圆场，“费雪先生腿脚实在不便，他绝非有意怠慢，还请您见谅……”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阿雷纳斯宰相的亲外孙！”卡林踏前一步，盛气凌人，“你是要替他担保？还是……要公然抗命吗，诺顿执政？”
这“抗命”二字，彻底击溃了诺顿。
今天这事可大可小，全凭对方一句话。如果自己再敢多说一句，被当成“同党”和“抗命”，那他就彻底完了！
“不不不！下官不敢！”诺顿尖叫起来，他猛地转身，对着自己的卫兵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费雪·里斯这个不知礼数、公然藐视子爵阁下的家伙给我押下去！押到司法局！严加看管！”
两个随行的卫兵一拥而上，他们可不管什么费雪先生，他们只听执政官的命令。两人粗暴地将费雪从轮椅上拽了下来，架了起来。
“冤枉！阁下！我冤枉啊！”费雪终于装不住了，他那身得体的衣服在地上拖行，沾满了泥水，他惊恐地大喊着。
庄园里的私人护卫下意识地想上前，但艾莉森只是将手轻轻搭在了腰间的枪柄上，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们，便让他们僵在了原地。
他们是为钱卖命，但他们还没蠢到要和帝国正规军、和一个帝国子爵公然火拼的地步。
卡林冷眼看着费雪被拖走，直到他的喊叫声消失在门外。
他身边的艾莉森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道：“您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卡林没有看她，只是用同样低的音量，带着一丝笑意回答：
“我可是卡林子爵，有名的纨绔子弟，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好了，清静多了。”他满意地拍了拍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转向面如土色、冷汗直流的诺顿，脸上又换上了那副温和的、人畜无害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