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华悬浮轿车在艾尼法西亚的晨光下疾驰，车内的气氛却远不如风景那般明媚。
目标是数百公里外的一所医院。
辛蒂尔蜷缩在车门的角落，尽可能离卡林远一点。她刚换上的干净衣服显得有些宽大，衬得她愈发瘦小。她低着头，棕红色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但卡林能感觉到她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像一只被迫与猎豹共处一笼的小鹿。
“你要去见谁？”卡林温和地问道。
“和你没有关系……”辛蒂尔只是冷冷地回答，她别过了脸，似乎不愿意和卡林接触。
“嗯……那就让我猜一猜吧，那位是你重要的家人，对吧？”卡林随性地说道，而辛蒂尔立刻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警觉地缩到了角落，后背“咚”的一声撞在车壁上。
“你……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是卡林子爵，我自然什么都知道。”卡林笑了笑，进一步说道，“我还知道她是你的妹妹，她得了灰肺病，对吧？”
辛蒂尔的眼神里满是不安，如果不是车辆正在飞速行驶，她可能会立刻跳出去。
“子爵阁下，您也该适可而止了。”艾莉森轻轻敲了敲卡林的脑袋，“您是从名册上看到的这些情报吧。”
“哎呀，我只是开个玩笑嘛……”
当然，名册上没有记载那么详细的消息，这都是卡林的前世记忆。不过这个说辞让辛蒂尔多少安心了些，她看起来没那么紧张了。
“不过，‘灰肺病’是……”艾莉森略有不解地问道。她在央都长大，对这种只在殖民地底层的疾病感到陌生。
“很多行星的环境并不适合人类生存，在殖民之前必须大量播撒纳米机械进行改造，这些纳米机械就会残留在大气中——”卡林叹了口气，望向窗外有些过分湛蓝的天空，“对大部分人来说，只要定期服用阻抗药物就可以让进入体内的纳米机械失活。然而有一部分人是承担不起这些药物的费用的，他们的肺部就会受到永久性的创伤。而更糟糕的是，体力劳动会加重病情，最后人会缓缓地窒息而亡。”
这种疾病和现实当中的尘肺病很类似，卡林只是想也能想出来，这些患者会有多么痛苦。
“这种疾病可以根治吗？”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换肺，无论是克隆培育还是人造仿生肺，都可以，”卡林苦涩地笑着，“说到底，能换得起肺的人，根本就不会得这种病，许多人只能倾家荡产地去拯救自己的家人。”
艾莉森陷入了沉默，而辛蒂尔的身体又缩起来了些，她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辛蒂尔被卖到那种地方的原因已经显而易见。她应该试了各种方法想救自己的妹妹，最后实在无计可施，才会选择出卖自己，换取那笔高昂的手术费。
车辆微微向上爬升，汇入半空中的快速轨道之中。在近地悬浮技术的加持下，几百公里的路程可以在半小时内轻松抵达。辛蒂尔明显是第一次坐这种交通工具，失重感让她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着，而艾莉森坐到了她的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我叫艾莉森，你可以叫我艾莉。”
“艾莉……姐姐？”
“你愿意这么叫也行。”
她点了点头，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不一会儿，她的上下眼睑就开始打架，没多久她就在艾莉森的肩膀上睡了过去。
“她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艾莉森露出了些许微笑，“可她之后要怎么办？我们再把她送回庄园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要把她带到霍尔海姆上面去，”卡林冷淡地说，“当然，最后要不要这么做，取决于她。”
“……为什么？您明知道要塞几天之后就有可能会陷落。”
“她有王牌机师的潜质，如果有她在，我们守住要塞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卡林直白地说道，“而倘若我们没守住要塞，艾尼法西亚最后也会失陷，邦联的陆战队可不会管她是不是刚从奴隶庄园里逃出来。即便她留在这颗星球上也难逃一死。”
“……暂且不论其他事情，您为什么肯定她是一位优秀的机师？”艾莉森显得有些困惑。
“你知道的，神经适应性基本可以代表一个机师的能力。而我从庄园里的其他文件看到了，她的神经适应性有8，比你还要高一些。”卡林把脑子里预先准备好的说辞一股脑抛了出来，“我之前就从密探那里得知了这座庄园的情报，他们在贩卖奴隶的同时，也在暗中发掘有潜力的机师候补，以便供给一些需要私兵的势力。本来我只想着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让我找到了。”
艾莉森似乎没有对这个说法起疑心，她看向辛蒂尔的后颈，那里确实有神经链接装置的接口。不过她不知道的是，这个接口实际上是费雪等人为了更好地控制这些奴隶而植入的，根本不是所谓的“选拔机师”。
卡林见艾莉森没有生疑，便伸了个懒腰，微微放平了座椅。
“行了，子爵大人也要小睡一会儿了，到了之后叫我一声——”
车辆缓缓地降落在地面上，艾莉森轻轻摇了摇辛蒂尔，而后弹了卡林一个脑瓜嘣。
“嘶——艾莉，你这是不敬……”卡林揉着自己的额头，而艾莉森只是嗤嗤笑着。
卡林率先走出车门，辛蒂尔紧随其后，不过她似乎是因为晕车，看起来有些摇摇晃晃的。卡林顺手扶住了她，而这一回她没有逃开。
这家医院并不大，看起来还有些破旧。三人走上二楼，来到一件病房前，卡林推开了门，房间里摆着三张病床，而只有角落里的一张床上躺着人。那是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她同样有着一头棕红色的头发，皮肤呈现着病态的苍白。她的眼睛紧闭着，呼吸细如游丝，几乎看不见她胸口的起伏。
“克洛妮，姐姐回来了……”辛蒂尔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握着女孩的手，“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别怕……”
一个医生模样的男人闻声走来，看到辛蒂尔，脸色瞬间变了：“你、你怎么在这里！？”
“维恩医生！”辛蒂尔回头嘶喊：“我的钱呢？我给你的钱呢！你不是说马上手术吗？为什么过去了这么久，她还是这个样子！”
“啊……这个……手术费是很昂贵的……”医生的眼神闪烁，“你……你留下的钱，只够维持她现在的治疗……到今天为止。”
“你撒谎！”辛蒂尔浑身颤抖，脸上血色尽褪，“你明明说够了！你当时明明说，这笔钱已经足够了！”
“够了！”
艾莉森终于爆发，她拔出配枪，顶在了医生的脑门上。
“连别人拿命换来的钱都敢私吞！你简直连禽兽都不如！”
“艾莉，冷静点。”卡林压下了艾莉森的手臂，“冷静，冷静——”
维恩医生松了口气，以为这个贵族是来讲道理的。下一秒，卡林的拳头，裹着风声，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砰——！”
他的鼻梁骨断了，整个人像垃圾一样飞了出去，撞在墙上。
卡林没有停。他一个箭步上前，在医生滑落的瞬间，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提起来，又是一拳，狠狠砸在他的胃部。
没有怒吼，没有咒骂。
只有沉默的，一下又一下的殴打。
卡林机械地挥动着拳头，将他在地牢里、在餐厅里积攒的所有恶心和怒火，全部倾泻在这个人渣身上。
“子爵阁下！卡林！”艾莉森从背后死死拉住了卡林，“您会伤到自己的！停下！”
卡林停了下来，他的拳头上沾满了血。他剧烈地喘着粗气，松开了手，任由那个男人像一摊烂泥般滑落在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呻吟的男人，用脚踩住了他的脸。
“现在，给我去找最好的医生来。把她妹妹，给老子治好。”
卡林俯下身，一字一顿地说：
“她要是有半点差池，我要你全家都给她陪葬。”
从这里推理的话，辛蒂尔的妹妹克洛妮根本不是死于战火，而是医院单纯找个理由放弃了她。卡林万万没想到这段一笔带过的剧情居然有着这么黑暗的真相，一时没有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当医院院长得知这位“暴徒”就是宰相的外孙——卡林·冯·瓦勒利乌斯子爵后，不到半小时，全星球最好的肺部专家就被军用穿梭机接了过来。克洛妮被立刻送进了最高规格的手术室。卡林知道帝国的风气如此，但真当他身临其境的时候，还是觉得太过讽刺。
卡林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艾莉森正用消毒棉签，默默地为他包扎手上的擦伤。
辛蒂尔安静地坐在卡林的身边。她一会儿看看大门紧闭的手术室，一会儿又看看卡林包扎着的手。
“谢谢你……”她小声地说道。
“现在才谢我？”卡林扯出一个微笑。
“对不起……我之前以为你……和那些贵族一样，只是在拿我们寻开心……”辛蒂尔低着头，“你和那些人不一样。你是个好人……”
“嗯，人生中的第一张好人卡啊。”卡林自嘲了一句。
“……‘好人卡’是什么？”
“没事儿。你觉得我是好人，我很高兴。”卡林温和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大门打开了，而辛蒂尔只是匆忙地看了克洛妮一眼，克洛妮就立刻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子爵阁下，手术很成功……她应该几个小时后就可以醒来……”院长殷切地说道，而卡林没有多理会他，只是转身轻轻抱住了辛蒂尔。
“辛蒂尔，这么久以来，你辛苦了。”他附在女孩的耳边，低声说道，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我……”
辛蒂尔还想说些什么，她的声音里染上了些许哭腔，而后，她嚎啕大哭，像是要把这么多年来的委屈尽数倾泻而出一样。
而卡林只是默默地抱着她，就好像这样能给她提供力量一样。
“嗯……对不起……”
辛蒂尔实在是哭得很厉害，把卡林的半件外套都给弄湿了。回过神来之后，她才觉得有些失态，连忙松开了抓着卡林衣袖的手。
“没关系，绅士的肩膀本来就是留给淑女的，”卡林耸了耸肩，而后神情严肃地说道，“好了，辛蒂尔，我现在需要你帮个忙——”
“好的，我很乐意。”辛蒂尔回答得很果断。
“呃……你要不要先听听，你要帮忙的内容？”卡林有些意外。
“大人，你救了我和克洛妮，你让我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她诚恳地说道，眼神里没有一丝动摇。
既然如此，卡林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简单地说了要塞的现状，以及需要辛蒂尔的原因。
“也就是说，大人你希望我加入军队？”
“是，不过这件事情很危险，搞不好会把命给丢掉，我希望你还是可以慎重考虑——”
“大人，我的命已经是你的东西了。”辛蒂尔摇了摇头，坚定地说，“我跟你回去。”
“好吧，我知道了，”卡林站起身来，“等你再见你妹妹一面，我们就回去——”
“不用了，大人，”辛蒂尔的表情里有着些许遗憾，但很快就被坚定所取代，“我怕再看她一眼，我会舍不得走。”
“那就等一切结束之后，再来接她吧。”卡林叹了口气，然后向辛蒂尔伸出了手，而此时，艾莉森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于是他拔出佩剑，竖在身前，清了清嗓子，庄重地说道：“咳咳……辛蒂尔·莱恩，你是否愿意向我——卡林·冯·瓦勒利乌斯子爵，瓦勒利乌斯领的世袭领主献上忠诚？并用剑与血来捍卫我等的尊严和荣誉？”
“我愿意，然后……！呃，我该再说些什么吗，艾莉姐姐……？”辛蒂尔下意识地弯下了腰，然后她略有困惑地看向艾莉森。
“哈哈……正常来说，你有一大段词要说，而子爵阁下还得赐你一把剑才行，不过现在也没有这个条件就是了，”艾莉森轻笑着，把辛蒂尔扶了起来，“辛蒂尔，你以后就是瓦勒利乌斯家的扈从了，瓦勒利乌斯家会庇护你，而你也必须用生命来守护瓦勒利乌斯家，明白了吗？”
“明、明白！大人！”辛蒂尔挺直了腰板，大声说道。
与此同时，卡林用佩剑在她的双肩上轻点了一下，这场草率的效忠仪式就这样结束了。
“呃……不过我有个要求就是了，你能不能别叫我‘大人’？”卡林实在不是很喜欢这种称呼。
“那……？”
“反正你是‘扈从’，你就叫我老大吧？”这个世界的“老大”应该还没有被赋予一些容易坠机的特性，卡林顺口这么说道。
“好的！老大！”
几人重新坐上了车，而临行前，辛蒂尔又不舍地看了一眼医院的方向，而后她摇了摇头，看向车的顶棚。
她暗下决心，她一定要活着回来，然后再次拥抱自己的妹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