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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
白玉不加掩饰地望向田中老师的双眼,轻飘飘的话语此刻听起来重若千钧。
她看着他眨了眨眼,突然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什么把她当作已死之人的偏执狂,不是从我们身边夺走两个同伴的指挥官,甚至不是过去那个弱气的国文老师,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温柔的邻家哥哥。
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她紧接着改了口。
「不,应该叫你雄二哥哥才对。」
「……哥哥?」
刚才包裹着周身的针一般的氛围突然被风吹散,与之一同消散的还有不久前救过我们一命的厚重的云层。
从黑得压人的天空泄露出来的不是月光,而是在定睛看向那里之后才一颗颗亮起来的繁星。
它们落进白玉的眼眸中,也许在此刻也折进了田中老师的双眼。
于是刺痛人心的碎渣变成了冰,不消片刻便融化得荡然无存。
「你、你到底……」
田中老师拼命挣扎起来,蹲下身子双手抱头,却始终没有甩开白玉那只纤细的手,就好像那只手已经完全锁住他了一样。
注意到异常的瞬间,周围的追兵立刻调转枪口,瞄准了被他们围在中央的白玉。
所以说,这种东西怎么能称得上是保护呢?把别人困在自己的包围圈里,称之为『控制』才更合理一点吧?
但现在争这个没有意义,毕竟不是什么公平公正的辩论比赛。就算我提出了无比正确的正论,也没办法命令他们不要射击。理性的力量还真是弱小。
……事到如今只能通过这种想法来麻痹自己了吗,真是可悲啊。
我感觉我的手臂在莫名地颤抖,像是有什么力气非使出来不可。但很抱歉,我的身体,现在不行。我对于白玉要做什么一无所知,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看着她。
直到有什么我能做的为止。
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但我显然并不同意。
——突然站起身来的自己,是这么告诉我的。
在大脑来得及处理眼前的影像之前,金属在空中划过的声音已经强硬地挤进了我的头脑,又一次让我有了难以呼吸的感觉。
拉扯的力量从右侧传来,不顾一切地想要把我拽回原处,大概是八奈见的动作。
说真的,我很怕。但不知道是由于意志坚定还是太过恐惧,我没办法就这样回去。
而且,总觉得如果不这样做,我一定会后悔。
因为突然起身而出现的眼前一黑终于结束后,我首先看到的却不是直直指向我的枪口,而是在那些枪口之后的、白玉的面庞。
睁大的双眼慢慢恢复了原状,那张常常吐出寒意的嘴,也轻轻闭了起来。
然后,嘴角微微翘起。
……该怎么说呢,真是个难看的笑容。明明是那个最擅长微笑的白玉啊。
但我无法抑制地有了这样的想法:现在的白玉同学,很美。
她在我的注视下再次转过头,直直地望着抬起头的田中老师。她维持着那副称不上好看,但绝对毫无虚情假意的笑容,朝着田中老师张开双臂。
「是我,莉子。白玉莉子。」
从未见过的白玉的爽朗笑容、田中老师眼中闪过的不知是清醒还是崩溃的光芒、大惊失色的追兵的带着血丝的眼睛、了无生气地独自缩在边缘的瘦弱士兵、急得要流出眼泪的八奈见的双眸,以及静静地睡在这一切之外的天爱星。我的视线中的一切画面,都没有例外地被按下暂停键,然后,一股脑地集中到白玉举过头顶的手中。
然后,在意识到那是什么的瞬间,我的脑海爆炸开来。
——那是一枚『光荣弹』。
那个东西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白玉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她应该不是间谍吧?也不是逃兵吧?她连军服都没有穿啊?难道是从田中老师身上拿到的吗?什么时候?刚才完全没有机会吧?周围所有的追兵也不像是会带这个的样子,那么到底是从哪里……
白玉整理天爱星的衣服的模样,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骗人的吧。
怎么可能会这么巧……
天爱星离开前,与白玉的对视,极其不合时宜地从我眼前闪过。
……骗人。
我看着白玉手中已经拉开保险的光荣弹,不断地欺骗着自己。
现在过去,或许还来得及。
刚刚迈出一步的我,立刻被扑倒在地。
「温水君,不要!」
「兄长大人,白玉学姐她,已经决定了……」
「温、温水,已、已经足够了。」
声音乱麻一样在我的脑中纠结成一团,完全听不懂在说什么。
半截身子越过断墙的我,唯一能够理解的,就只有白玉正在回头看着我这一点。
她在笑。
在我辨认出那个表情之后,我就再也看不到它了。
火光从那枚小小的手榴弹中流出,转眼间就淹没了圈中的所有人。光和热不知道为什么掩盖不住浓烟,它甚至不愿意给我多看一眼的机会。
但我看到了。
即便眼前什么也没有,我也看到了。
从白玉手中绽放的光芒,也落在了她的身上。不是简单的淹没和包裹,而是精巧的编织。
我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浓烟中看见了,那袭燃烧着的、一尘不染的纱衣。
我想,也许,那是一件婚纱。
和那一天、从教堂里逃出来的白玉莉子身上一样的,不,比那件更美、更完美无暇的婚纱。
只有我看见了。
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切已经结束后,一声尖锐的枪响将我拉回了现实。
我机械地转动双眼,看见了一个孤单的身影。
那个戴着眼镜的士兵,慢慢倒向一侧,枪管还含在他的嘴里。
安静的落地声之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