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关掉屏幕上观众寥寥的直播间，摘下那副廉价的塑料耳机。
他抬眼望向窗外，天光正灰蒙蒙地透亮。
几点了？
他感觉有些恍惚了。
这种骤然惊觉大把时光无声流逝的时刻，总在他心头涌起一阵难言的疏离——仿佛这具躯壳经历的，与自己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他，原来是三十多岁的社畜，曾日复一日过着浑浑噩噩、一成不变的日子。
好在他没有结婚，谈恋爱，自己工作多年攒下些积蓄，日常倒也勉强轻松，尽管只是单休，但是却很少加班，每天也不算很累。
年复一年，他几乎认定人生就是这个样子——至少，他那份人生就是这副模样。
关于那个世界的最后记忆，定格在一个雨夜。
他和自己的好友在一起喝酒吹牛，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闯红灯刹不住的大运给撞了？
他记不得了，总之，等他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已沉入这具陌生的躯壳。
当他“醒来”，这具同名同姓的身体，其原主刚刚大学毕业，正因为找不到工作而焦头烂额。
沈默至今想起来仍想吐槽：怎么好事总轮不到他头上？连人生最该无忧无虑的那几年，也完美错过了——还是以“魂穿”这种仓促的方式。
不知何故，原主的意识消散了，只留下这个身心俱疲的烂摊子，由他全盘接收。
好在，这个世界正值互联网初兴之时，凭他前世的经验，混口饭吃倒也不难。
接管这具身体两年多，他靠着在时下热门游戏里直播——主打一个“躺赢混分”，勉强积累了一点点人气。
不过，也就是勉强糊口的程度罢了。
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只是，这直播的营生，竟比他上辈子当社畜还要磨人。
白天，直播间冷清得能听见回音；只有午夜过后，人气才像回光返照般聚拢。他不得不从夜晚鏖战至黎明破晓。
所幸这具二十出头的躯壳正当壮年，他白天蒙头大睡，倒还能勉强维系，不至于猝死当场。
可即便如此，这种日夜颠倒、与世隔绝的日子，还是让沈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并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灵上的。
上个世界，他好歹还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在日常生活中还有几句不咸不淡的寒暄。
而这个世界，原主留给他的，是比前世更彻底的孤僻。除了故乡那座小城偶尔打来的、带着怯生生问候的电话，和那些喋喋不休、令人厌烦的网贷推销，他的手机屏幕，几乎从未因“熟人”而亮起。
孤独的确能让人清醒，像一盆刺骨的冰水。可那些无处倾吐的话语，并不会因此消融。
它们只是沉默地堆积在心底某个幽暗的角落，日复一日，最终绞成冰冷坚硬的死结，带来一种如鲠在喉、难以言喻的滞涩与钝痛。
他关掉电脑，胃袋里一阵空鸣提醒着饥饿。
他慢慢的从电竞椅上起身，套上洗的有些发白的黑色外套，决定出门觅食。
主机风扇那恼人的嗡鸣戛然而止，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沉寂。
这寂静并非安宁，而是粘稠、膨胀的空荡，在四壁间无声地回荡、碰撞，将他严密地裹挟其中。
他穿上鞋，鞋跟叩击地板的声音，在死寂中异常清晰，一下，又一下，沉闷得如同钝器敲打在紧绷的心弦上。
推门而出。
城市的霓虹有些已然熄灭，有些却仍不甘心地苟延残喘，挣扎着发出最后一点余光。
这些光怪陆离的人造色彩，与天边初露的、清冷灰白的天光混杂糅合，投射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形成一种难以名状、近乎荒诞的调子。
沈默走在路上，深吸一口气。
凌晨，接近清晨的空气冰冷、湿润，带着尘埃落定后的微腥，猛地灌入肺腑。
这突如其来的清冽，暂时驱散了部分熬夜的混沌，似乎在那么一瞬间填补了他躯壳里那挥之不去的空洞感，让他恍惚间出现了自己清醒了几分的错觉。
简单的进食后，他拖着填饱了肚子的身躯，在空旷的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几圈。
他也不知道干什么，只是漫无目的的瞎转，像一只苍蝇，一个孤单的影子。
就在他准备折返时，某个街角深处，毫无预兆地，一阵歌声缓缓的飘进他的耳中。
那声音谈不上动听，甚至有些莫名的走音，本应该被他本能的过滤掉，但是莫名的在脑海里清晰了。
他听见一把吉他的扫弦，节奏带着明显的滞涩与生疏，指法转换间不时蹦出刺耳的杂音。
一个沙哑的女声，调门拔得有些高，像是用尽了全身气力，以至于尾音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粗粝的质感：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那时候我还没剪去长发……”
沈默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这旋律让他鬼使神差地循着声音的源头走去。
昏昧的光线下，一个女孩身影蜷缩在一张低矮的折叠凳上。
她的身上裹着一件明显大出几号、洗得泛白脱色的灰色连帽卫衣，宽大的帽子几乎将整个头部都吞噬在浓重的阴影里，看不清她此时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
女孩怀里紧紧抱着一把廉价的木吉他，琴身都显出了旧意。
那身影单薄得可怜，抱着吉他的姿势却透着一股笨拙的、她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上时紧时松，显得既随意又紧绷，像一张拉得不太均匀的弓弦。
《春天里》？
沈默原本平稳的呼吸有些被打断了，一种诡异的感觉，从他的心中升起。
这个世界……怎么会有人唱这首歌？！
这个世界可不是上个世界，两者的关系更接近于平行宇宙，在这个世界可没有这首歌。
沈默立在几米开外，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听着那略显粗糙的歌声将整首歌唱完。
这首《春天里》，于他而言，远不止是上个世界遗落的残片。
那个在上个世界一起喝酒聊天的兄弟，平日里最爱哼这首歌了，只是对方五音不全，每次唱的都十分难听，却让沈默记得深刻。
那个模糊的身影，裹挟着潮湿雨夜的气息，猛地撞进脑海——
“沈默？”
一个女声，带着迟疑和不确定，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骤然击碎了沈默沉溺的回忆。
他猛地回神，视线下意识地循声而去——源头正是那个刚刚放下吉他的女孩。
此刻，她已将卫衣宽大的帽子褪下，露出了整张脸。
昏昧的街角光线，仿佛瞬间被那张年轻的脸庞点亮。
那是一种近乎侵略性的漂亮，五官像是精雕细琢，线条更是精致得不像话，似乎也没有化妆，出彩的不似常人。
而此刻，这张脸上正清晰地写满了错愕，一双眼睛直直地、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沈默还没来得及回应，女孩就已经局促地开口道歉：
“对、对不起！”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长得……太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了，刚才脑子一空，就叫出来了。”
沈默的目光在她脸上仔细巡梭。
这张过分漂亮的脸蛋，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
然而，那双眼睛深处透出的某种东西，还有对方刚刚唱过的歌，却让他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挥之不去的熟悉感。
一个名字，几乎是未经思考地，冲出了他的喉咙：
“周哲？”
周哲——他前世的老友。
那个雨夜，正是和周哲回家的路上……
可眼周哲分明是个和他一样，年过三十的糙老爷们啊！
这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开。
女孩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下意识应了一声：
“嗯？”
下一秒——
“卧槽？！真是你这混球？！”
“挖槽？！真是你小子？！”
两道惊雷般的呼喊，带着一模一样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在凌晨空旷的街头猛地撞在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女孩僵硬地仰着头，沈默呆滞地杵在原地。
隔着几米微凉的空气，两人的视线死死锁住对方，瞳孔里倒映着彼此那张写满惊涛骇浪的脸——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短暂的死寂后，沈默像是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声音干涩：
“加…加个微信？”
“嗯。” 女孩，也低低应了一声，同样有些僵硬地掏出手机。
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年轻得过分的脸，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现在叫苏晓。”
“哦哦。” 沈默点头，目光不知道该往哪放，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
“嗯嗯。” 苏晓也垂下眼睫，盯着自己亮起的屏幕。
操作完成。手机收起。
空气再次凝固。
两人面对面站着，距离不远不近，仿佛有无数话堵在喉咙里，却又被一层无形的厚壁障隔开，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脚趾抓地的尴尬在凌晨的冷空气中弥漫、发酵。
沈默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那…改天再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逐渐亮起的天色， “我得回去了。”
苏晓抱着手臂，单薄的身影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有些瑟缩。
她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恳求，声音很轻：
“我…可以一起去吗？”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需要解释，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 “我现在…需要个地方休息。”
沈默看着她——这张年轻漂亮却写满疲惫的脸，这具陌生的躯壳里装着的老友灵魂。
拒绝的理由似乎有很多，但最终，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