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一个在网文圈子里不知泡了多少年、快被腌入味的老编辑。
经他手审阅过的小说稿子,真要论斤称,怕是能压塌几个书架;最终签约上架的作品,少说也有千把本,足以塞满一个小型阅览室。
他见过太多:见证过一颗颗新星如何挟裹着才气与机遇冉冉升起,最终光芒万丈;也目睹过多少灵气逼人的好苗子,如何被浮躁、懈怠或时运不济拖入泥潭,最终黯然消逝,了无痕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海量的文字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这块早已被磨得光滑的礁石。
看得太多,太深,寻常的故事套路、人物悲欢,在他眼中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光泽,变得灰白而乏味,再难撩动半分心弦。
他的阅读阈值被日积月累的“见识”推得越来越高,高到如今,能让他那双阅尽千帆的老眼骤然一亮、让那颗被文字磨出茧子的心为之微微一振的作品,已是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
这一天,和无数个昨天并无二致。
老白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惯性,机械地滑动鼠标滚轮,目光在屏幕上例行公事般地扫过一本本新书简介和千篇一律的开头。
枯燥感像藤蔓般缠绕上来,直到——一个书名猝不及防地、带着点莽撞的锐气,狠狠撞入他略显疲惫的眼帘:
《斗破苍穹》
老白眯着眼,像老饕品尝珍馐般,将仅有的、可怜兮兮的前三章来回细嚼慢咽了两遍。
一股久违的、仿佛枯井微澜的兴致被悄然勾了起来,可看到那戛然而止、孤零零的三章字数,又忍不住涌上一阵强烈的、被吊在半空的失望——刚尝到点鲜味儿,盘子就空了!
但这丝失望并未动摇他作为老编辑的敏锐判断。
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鼠标轻点,直接给这位名叫“豆仙人”的作者发送了签约邀请,动作快得像怕被人抢了先。
原因无他。
这本《斗破苍穹》,虽然只有短短三章幼苗,却透着一股迥异于当下主流、近乎野蛮的新奇生命力!那“斗之气”、“斗者”的等级设定,简单直接却又充满想象空间,像一股清冽的、裹挟着异域气息的劲风,猛地吹进了被千篇一律的武道仙侠、门派恩怨熏得沉闷无比的天地,带来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爽利感。
顺手,他还把自己的私人联系方式通过站内短信发了过去,这在他这里算是相当高的“礼遇”了。
老白靠在吱呀作响的旧椅背上,手指习惯性地、带着点兴奋的节奏敲着桌面。
如今平台上扎堆的都是换汤不换药的武道、仙侠,读者怕是早就审美疲劳到打哈欠了。
这种设定新颖、路子野的“斗气”流,只要后续剧情不崩,文笔能撑住场面,绝对能像精准的箭矢般,狠狠戳中那些早已饥渴难耐、嗷嗷待哺、渴求新鲜血液的读者爽点!潜力巨大!
与此同时,城市的霓虹刚刚挣扎着亮起,沈默和苏晓正面对面坐在一家街边大排档油腻腻的塑料凳上。
初入夜的喧嚣还未完全吞噬这里,食客稀稀拉拉。
他们特意挑了张靠外、灯光稍暗些的桌子,仿佛这朦胧暧昧的光线,能给彼此那份穿越而来的狼狈和无处安放的灵魂,勉强蒙上一层聊胜于无的薄纱。
桌上几样廉价小菜几乎没怎么动,啤酒瓶倒是空了两个,歪倒在脚边。
说是互相倾诉,但实际上主要是苏晓在说。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压抑许久的疲惫和无处发泄的委屈,像开了闸的洪水,源源不断地、不管不顾地向沈默这个唯一的“树洞”倾泻。
她的遭遇,比沈默还要糟上几分,简直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同样是魂穿到一个刚毕业、四处碰壁的求职者身上,她好不容易找到份看似体面的工作,满心以为能喘口气安定下来,结果——是个彻头彻尾、包装精美的骗局!白干了半个月苦力,一分钱血汗钱没拿到,还差点搭进去所谓的“保证金”。
后来总算托关系找了个正经的音乐培训机构助教工作,可那点微薄的薪水,付完鸽子笼似的房租就所剩无几,吃顿好的都得精打细算。
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就因为老板图省事发现金,她那点省吃俭用、藏在贴身口袋里的可怜积蓄,前几天在拥挤的公交车上,被扒手摸了个精光!连个钢镚儿都没给她剩下!
此刻的她,真是一贫如洗,兜比刚洗过的脸还干净,名副其实的“无产阶级”。
沈默听着听着,先是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最后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差点被嘴里的啤酒呛得背过气去。
“咳…不是,” 他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说老周啊…好歹上辈子也是三十多岁、在职场摸爬滚打过的老油条了,这、这种初级当…你怎么还能一头栽进去啊?” 这倒霉劲儿,简直突破天际了。
“靠!你还好意思笑?!” 苏晓气得一巴掌拍在油腻的塑料桌面上,碗碟都跟着惊跳了一下, “我特么怎么知道有人会费那么大劲、做那么漂亮的局,就为了骗我兜里那仨瓜俩枣啊?!这不科学!性价比极低好吗?!” 她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啤酒,冰得龇牙咧嘴,声音里满是憋屈和不甘, “老子现在要钱没钱,要色…咳,” 她瞥了一眼自己这身皮囊,语气更憋闷了: “也就这样,他们图啥啊?!真是倒了血霉了!”
起初,面对这个顶着陌生又过分年轻漂亮躯壳的老友,沈默心底深处,其实横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抵触和难以言喻的疏离。
那张过分精致的脸、那清亮的女声、那纤细的身体,都与记忆里那个胡子拉碴、能跟他勾肩搭背拼酒的糙老爷们周哲天差地别。
这巨大的、近乎荒诞的反差,像一层无形的薄冰隔在两人之间,让他本能地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隐忧——担心这过于漂亮的壳子里装的,终究不再是那个他熟悉的、可以毫无顾忌插科打诨的灵魂。
然而此刻,听着苏晓毫无形象地拍着桌子、骂骂咧咧、用词依旧“老子”“特么”不离口地抱怨被骗被偷的惨痛经历,看着她那双漂亮眼睛里跳脱出来的、和当年如出一辙的憋屈、不忿和那股子熟悉的、带点憨直的傻气……
沈默忽然觉得,心底那层薄冰,不知何时已悄然消融殆尽,连点水汽都没留下。
她还是她。
无论包裹着这灵魂的皮囊变成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模样,内里那个咋咋呼呼、容易犯二、直来直去、憋不住话、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的周哲式的内核,一点儿没变。
这个认知,像一块悬了许久、沉甸甸的石头终于“咚”地一声落了地,让他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无声地松弛下来,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那份莫名的、关于“物是人非”的担忧,终于烟消云散。挺好,至少这操蛋的世界里,还有个“熟人”。
最终,如同过往无数次醉酒的重演,苏晓又一次在酒精和疲惫的双重夹击下败下阵来,软软地伏在油腻的桌面上,不省人事。
沈默习惯性地叹了口气,带着点“又来了”的无奈,俯下身,像过去无数次背起那个醉成一滩烂泥的糙汉老友一样,动作熟练地将她轻轻背了起来。
然而,这一次的感觉截然不同,陌生得让他身体微微一僵。
背上的人轻飘飘的,带着年轻女性身体特有的温软和纤细。
没有熟悉的、酒气熏天的胡言乱语和鼾声,只有一片压抑的、带着酒气的沉默。
唯有那两只紧紧环在他身前、几乎要勒进他肋骨里的手臂,透露出异样——隔着薄薄的夏季衣料,沈默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指关节的紧绷和微微的颤抖,仿佛在无声地、用尽全力地攥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或许是仅存的尊严,或许是这荒诞命运带来的无边恐惧与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