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几乎是沾到枕头就沉沉睡去，呼吸很快变得均匀而绵长，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港湾的小兽。
沈默站在床边，目光无声地落在她身上。
那睡姿——带着几分熟悉的、毫无防备的放松，四肢舒展，眉头舒展——是记忆中周哲醉酒后常有的姿态。然而，这份熟悉感却严丝合缝地镶嵌在这副全然陌生、年轻柔美的女性躯壳里，形成一种尖锐而奇异的视觉与认知的割裂感。
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混杂着深切的怀念、面对陌生皮囊的疏离，以及一丝淡淡的、不知为谁而生的酸涩，悄然在他心底弥漫开来，像滴入清水的墨汁，缓缓晕染。
这感觉……是正常的吗？
面对一个灵魂是老友、身体却是陌生美女的存在，这种别扭和……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下意识地在脑海中，向那个冰冷的系统发问，带着一丝寻求“标准答案”的茫然：
（“喂，系统。看着她这样……我这种想法，算正常吗？”）
脑海中，那恒定的、如同背景白噪音般的电流声罕见地顿了一瞬，仿佛信号被干扰。
随即，响起一阵更为绵长、起伏不定、甚至带着点模拟人类陷入沉思般的“滋滋……滋……”声，仿佛那无形的逻辑核心，也因这触及人类情感模糊边界的疑问而短暂地……凝滞、过载，在进行一场远超其数据库的复杂运算。
那模拟沉吟的、略显“挣扎”的电流声终于渐歇，冰冷的合成音以一种近乎平稳无波、恢复“正常”的语调响起：
“在正式回应宿主的情感状态评估请求前，系统需进行前置逻辑确认：宿主是否知晓‘忒修斯之船’思想实验（亦称悖论）？”
沈默正看着苏晓安静的睡颜出神，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学术腔调的哲学名词问得一愣，下意识地皱紧眉头反问，带着点被打断思绪的不耐：
“忒修斯…之船？听说过这名儿。”
冰冷的合成音无视他的情绪，以纯粹逻辑推演、平铺直叙的方式展开：
“思想实验设定：存在一艘名为‘忒修斯’的古老航船。在经历漫长岁月与无数航程的损耗后，它遵循一项古老传统——每当一块木板腐朽损坏，便立即以一块崭新、材质相同、形状一致的部件进行替换。如此经年累月，周而复始。”
“终有一日，忒修斯之船上的每一块原始木板、每一颗原始铆钉，皆已被更替殆尽。此刻，它通体由全新的部件构成，焕然一新，不复最初沧桑模样，但人们依然称它为‘忒修斯之船’。”
“与此同时，有另一位收藏家，悉心收集了所有被替换下来的、已然朽坏不堪的原始部件。他耗费巨大心力，依照忒修斯之船最初的精确图纸与构造，将这些旧部件重新拼合组装，最终复原出一艘在形貌、质感乃至岁月痕迹上都与原初别无二致的航船。”
“逻辑诘问在此浮现：” 系统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微弱的、模拟思辨的起伏，如同AI在模仿人类思考时的停顿，
“这两艘船——一艘由全新部件构成却仍被世人称为‘忒修斯’的航船（A船），与另一艘由原始部件复原、承载着最初物质形骸的航船（B船）——究竟哪一艘，更有资格宣称自己才是‘真正的、本质上的’忒修斯之船？”
“此即‘忒修斯之船’悖论的核心设问，涉及身份同一性、物质与形式的哲学探讨。”
沈默被这一大段绕来绕去的哲学设定弄得有点晕，下意识地含糊“嗯”了一声，带着点敷衍和急于结束的兴致： “嗯，是挺绕的…所以呢？”
他更关心这跟他眼下的、活生生的烦恼有什么关系。
系统无视了他语气中隐含的不耐烦，执着地沿着预设的逻辑路径推进，如同一个严格按照教案授课的AI教师：
“请宿主进行逻辑判定：依据上述悖论设定，您认为A船（新部件）与B船（旧部件），哪一艘更符合‘忒修斯之船’的本质定义？请做出选择。”
“等等！” 沈默眉头拧得更紧，感觉自己的思维被强行拽进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哲学迷宫。
冰冷的合成音毫无波澜，给出一个纯粹基于程序设定的、冷冰冰的回答：
“系统回复机制设定：需基于宿主对‘忒修斯之船’悖论的认知倾向选择，生成适配性逻辑推演路径，方可对宿主初始的情感状态评估请求进行有效回应。此为必经流程。”
沈默被这弯弯绕绕的哲学问题和系统死板的流程弄得烦不胜烦，只想快点结束这毫无意义的问答，极其敷衍地随口道：
“那就…第一个吧，A船。”
（意指那艘换了所有部件却仍叫“忒修斯”的船）
冰冷的合成音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就给出了判定，快得像早已预设好的程序被瞬间触发：
“逻辑判定完成。基于宿主的选择倾向（认同名称与功能连续性），系统评估结论：宿主关于‘苏晓’个体的情感反馈状态，处于人类认知的正常阈值范围。”
“哈？” 沈默这下是真懵了，这结论来得也太快太跳跃了，简直莫名其妙。
系统毫无迟滞，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精确剖析道，如同解构一道数学题：
“推演依据：宿主的选择明确映射了您潜意识中对‘本质连续性’的优先认同。您认定，承载‘忒修斯’之名的核心要素，在于其功能、航行历史、社会赋予的身份以及名称的延续性，而非构成其形骸的原始物质本身。名称与功能的历史链条定义了它。”
“投射至当前情境：‘周哲’即是那艘名为‘忒修斯’的船。其核心‘功能’与‘历史’——即独特的思维模式、行为逻辑、情感记忆以及与您建立的深厚联结——构成了其本质身份（灵魂）。其原始‘部件’（男性躯壳）已被不可抗力彻底损毁。”
“当您面对‘苏晓’这具由‘全新部件’（女性躯壳）构成的载体时，若您无法从中感知到熟悉的‘功能’与‘历史’（即周哲式的内核），您会产生强烈的认知割裂感与存在性焦虑——这正是您所描述的‘别扭’与‘担忧’的根源。此反馈，恰恰证明您重视的是灵魂内核（功能与历史）的同一性，而非承载它的物质形骸（躯壳）。”
“系统判定：此乃对挚友关系深刻认同的正常情感反应。您的困惑本身，即为正常。”
沈默张了张嘴，想反驳系统那套绕来绕去、强行嫁接的逻辑，想骂它偷换概念。
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脑子真被那悖论和系统的诡辩搅成了一团粘稠的浆糊，愣是组织不起清晰有力的词句，只剩下一种被AI用哲学绕晕的憋闷感。
算了。
跟这个死脑筋的逻辑怪较劲，除了让自己头晕眼花、更加烦躁，还能有啥好结果？纯属浪费时间浪费感情。
他有些烦躁地甩甩头，像是要把那些该死的哲学思辨、情感纠结以及系统冰冷的分析都一股脑甩出脑海。然后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的意味，他伸手，习惯性地、近乎本能地按下了电脑那冰凉的电源键。
屏幕应声亮起，幽蓝的光芒刺破昏暗。
他动作流畅得近乎机械麻木地点开那个熟悉的直播软件图标。
瞬间，幽蓝而跳动的直播界面光芒吞噬性地映在他疲惫的脸上，仿佛要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暂时淹没在冰冷而喧嚣的数据流荧光里。
那里只有明确的规则、即时的反馈、无需思考的重复操作——一个熟悉的、令人疲惫却也暂时安全的数字牢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