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辞浑身发冷,想要挣扎,却引得手腕上的弹性束缚收紧。
“醒了?”
甜腻的声音从房间角落传来。
林辞猛地转头。
只见江月漓正坐在窗边的梳妆台前,背对着他。
她已经换下了那身战斗用的地雷系裙装,此刻穿着一件纯白色的睡裙,裙摆蓬松,长袖的袖口也是层层蕾丝。
她似乎刚洗过澡,银色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发梢还在滴水。
梳妆台上摆满了各种化妆品和瓶瓶罐罐,她正对着镜子卸妆。
用浸湿的化妆棉,一点一点擦去脸上那些浓重的黑色下眼影、暗红色唇彩,还有眼角那些闪亮的水钻。
随着妆容褪去,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逐渐显露出原本的模样。
苍白,精致,眉眼间带着一种我见犹怜的柔弱感。
尤其是那双眼睛,卸去了刻意画出的夸张下至和眼线后,其实是一双非常漂亮的杏眼,摘下美瞳后的真实瞳孔是浅褐色的,睫毛很长。
但这双本该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却空荡荡的,没有什么神采,只有一种深海般的静寂,和眼底深处那一点执拗的、燃烧的光。
林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她。
“看呆了?”江月漓通过镜子,看到了他怔愣的表情,嘴角微微勾起,“是不是觉得这样比较熟悉?”
她没有回头,继续用化妆棉擦拭脸颊,声音轻轻柔柔的:
“阿辞小时候……不是说过吗?”
“‘月漓不化妆的样子比较好看,像隔壁班的语文课代表。’”
“我都记得哦。”
“你喜欢的类型,你随口说的话,你多看两眼的东西……”
“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
而林辞的脑子里,却因为那句“隔壁班的语文课代表”,猛地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几乎被他遗忘的童年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出。
十年前。老旧的职工家属院。
六岁的林辞抱着一颗脏兮兮的皮球,蹲在三单元门口的台阶上,眼巴巴地看着斜对面那栋楼。
那栋楼的二楼,窗户总是紧闭着,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
听妈妈说,那里住着一个“怪人叔叔”和他家的“小怪胎”。
“怪胎”叫江月漓,和他同岁,但从来不出门玩,也不上学(好像是因为身体不好?),总是阴沉沉的。
大院里的小孩们都不喜欢她,说她眼神吓人,说她会偷偷用石头砸人养的鸟,说她家里总是传来奇怪的哭声和摔东西的声音。
林辞也有点怕。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妈妈烤了小饼干,让他给邻居们送一些。
轮到那家时,林辞在门口踌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
露出一只苍白瘦小的手,抓着门边,以及半张同样苍白、没什么表情的小脸。
浅褐色的眼睛,空荡荡地看着他。
“那个……我妈妈让我送饼干……”林辞把手里的小铁盒往前递了递,声音因为紧张而结巴。
门后的小女孩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了几秒。
“砰!”
门被用力关上了。
林辞碰了一鼻子灰,瘪瘪嘴,把铁盒放在门口,转身跑了。
但第二天,他发现自己昨天忘在台阶上的皮球,被洗干净了,端端正正地放在他家门口。
球下面,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着:
“饼干。谢谢。球。还你。”
没有署名。
林辞拿着那张纸条,又看了看对面那扇总是紧闭的窗户。
心里那点害怕,忽然淡了一些。
从那以后,他好像多了一项“任务”。
妈妈烤了点心,他会偷偷留一份,晚上趁没人注意,放在那家的窗台上。
学校发了新课本,他会把老师多给的包书纸,叠好了从门缝塞进去。
秋天大院里的银杏树叶黄了,他捡了最完整最金黄的几片,夹在旧杂志里压平了,也塞进去。
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
那扇门再也没有为他打开过。
窗台上的点心第二天总会消失,但窗户依旧紧闭。
直到那个深秋的雨夜。
林辞被雷声惊醒,起床喝水时,鬼使神差地走到窗边,看向对面。
然后他看到,对面二楼那个总是黑着的房间,此刻亮着昏暗的灯。
窗帘没有拉严,透过缝隙,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抱着膝盖蜷缩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
而在她面前,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正举着什么,一边咆哮一边狠狠砸向地面!
“砰!哗啦!”
玻璃碎裂的声音,即使隔着雨声和雷声,也隐约可闻。
还有男人愤怒的吼叫,和压抑的呜咽。
林辞站在自家窗前,手里握着水杯,指尖发凉。
第二天,他顶着黑眼圈,揣着偷偷从家里医药箱拿的创可贴和碘伏棉签,再次敲响了那家的门。
这一次,门开得很快。
江月漓站在门后,穿着单薄的睡衣,脸色比平时更苍白。
她的额头和手臂上,有着明显的淤青和擦伤。
浅褐色的眼睛看着他,还是空荡荡的,但好像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给你。”林辞把创可贴和棉签塞给她,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我走了。”
他转身想跑。
“进来吧。”
极轻、极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辞脚步顿住,惊讶地回头。
江月漓已经让开了门口,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那是林辞第一次,也是童年时代唯一一次,走进那个被称为“怪胎之家”的房子。
屋里很暗,窗帘紧闭,弥漫着一股灰尘和药水的味道。
家具很少,且大多陈旧破损,地上还有没清理干净的玻璃碎片。
江月漓默默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碘伏棉签,笨拙地想要处理手臂上的伤口,却因为手抖,总是对不准。
林辞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手,看着她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心里那点残留的害怕,忽然被一种陌生的情绪取代。
他走过去,拿走她手里的棉签。
“我帮你吧。”
江月漓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躲。
林辞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擦过她手臂上的伤口,又撕开创可贴,仔细贴好。
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说话。
只有窗外隐约的雨声,和彼此略显紧张的呼吸声。
贴好最后一个创可贴,林辞抬起头,正好对上江月漓看着他的目光。
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依旧空,但此刻,那空洞的深处,似乎映出了一点点他的影子。
“为什么?”她忽然开口,声音还是哑哑的。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给我点心?包书纸?树叶?”她顿了顿,“还有……这个。”
她的目光落在手臂的创可贴上。
林辞挠挠头,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因为……你看上去,好像很需要啊。”
江月漓愣住了。
她看了他很久,然后慢慢低下头,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谢谢。”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从那一天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