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秋,樱庭国,黔畿道岛,墨洲市。
樱庭国墨洲市的秋夜,总带着点化不开的湿凉,仿佛天空是一块吸饱了水的厚绒布,沉沉地压着城市的轮廓。风卷起失所的杏树叶,扑打在“星辰织物”的玻璃门上,发出持续而细碎的沙沙声,像无数个微小的生命在同时低语。
叶昕辰的店内,只有一盏暖黄色的旧台灯亮着,光线被浓重的夜色挤压,只勉强照亮柜台一隅,在这无边墨夜里圈出一小片温暖的孤岛。叶昕辰就坐在这孤岛的中心,靠着窗,指尖捏着银灰色的绣针,灵巧地穿梭,针脚却在半空中突然顿了顿——桌角的老式座钟恰在此时,沉闷地敲了七下。
钟声在过分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突兀,一下,又一下,精准地敲在她的心坎上。
此刻,女儿绘仁的小学文化祭舞台剧,该开场了。叶昕辰眼前似乎能映出礼堂明亮的灯光,以及灯光下,那个穿着小戏服、或许正紧张地攥着衣角的、她的小杏仁,能想象出台上灯光亮起时,女儿那双和自己一样、总是盛着些许不安的浅褐色瞳孔。
心底漫上一丝微小的、却无法忽视的遗憾。祓镜湖的湖水又变深了,虽然在叶昕辰看来问题不大,但附近的神社决定举行一场“镇灵祭”,而祭祀服装上需要唯有她的双手才能织出符合要求的秀美灵纹。
她不得不让丈夫雄一郎独自前去,去守护女儿此刻的舞台。自己则留在这片暖黄的光晕里,与时间赛跑,完成祭祀中的关键一块,去守护这个世界的一角。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那副银灰色的绣针。有些守护,是无声的。它不在聚光灯下,而在深夜里的一针一线之间。
店门外,一只她时常喂食的橘猫正蜷在旧棉垫的一侧,头依靠在叶昕辰摆放在门口的鞋子上,耳朵偶尔机敏地抖动一下,驱赶不存在的飞虫,一切如常。它是这片街区最警觉的“哨兵”,此刻沉浸在安稳的梦境里。
叶昕辰坚持到了最后一针收尾,为神社准备的祭祀服装终于完成。期间织针好几次差点打滑,叶昕辰轻轻舒了口气,揉了下略带血丝的眼睛。就在这时——
“滋滋……”
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蚊蚋振翅般的电流声,毫无征兆地钻入耳膜。叶昕辰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管。灯管平静地散发着明亮而均匀的光,没有任何闪烁或异样。或许是幻听?连日赶工的疲惫所带来的。她的目光顺势落在旁边的闹钟上,指针显示,距离雄一郎和绘仁回家还有一段时间。一个念头悄然浮现:应该,还来得及。
叶昕辰将完工的祭祀服装像对待易碎的珍宝般,用准备好的白绢仔细包裹好,轻轻放在柜台最显眼的位置,做完这一切,她才从柜台下的私人储物格里,取出那条织到一半的奶白色围巾,柔软得像一团云。
这是给女儿的礼物,为了庆祝她人生中第一次登上舞台。她打算在围巾的末端,用银灰色的丝线,绣上那两个陇渊字——“杏仁”。那是女儿的小名,也是她牙牙学语时,最先认识、最先学会书写的两个字,是母女之间最温暖的密码。
针尖挑起绒毛,带着银灰色的丝线,针脚里藏着对女儿倾注的爱:每缠绕一圈线,纤维间就凝着一丝极淡的莹白微光,那是她对“等雄一郎陪绘仁看完舞台剧就回家”的期待,是对“女儿第一次上台表演纪念”的温柔。叶昕辰绣得极其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鼓励与祝福,都一针一线地编织进去。
很快,一个清秀的“杏”字已经完成了。叶昕辰轻轻抚摸着细腻的绒线,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接着只要再刺完“仁”字,就大功告成了,可就在针尖即将落下的瞬间,叶昕辰眼角的余光瞥见柜台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实体,更像是一团纯粹的、吸收光线的“存在感”。她心头一跳,凝神看去,阴影却又恢复了正常。
是太累了吧,她想。摇了摇头,甩开杂念,针尖挑起绒毛,带着银灰色的丝线……
“滋滋……滋……”
紧接着电流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比之前更清晰,仿佛就在耳边像有人在耳边捻碎了一把细沙。她放下针头,想要起身检查,脚边忽然传来毛茸茸的触感——不是橘猫的软毛,是更细密、更凉的毛,像沾了夜露的丝绒。
叶昕辰的身体微微一僵,她低下头。一只黑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蹲在了她的织机旁。
它通体墨黑,没有一丝杂色,唯有四只足尖,宛如刚刚踏过新雪般纯白。它的眼睛是暗金色的,不像猫眼,倒更像祓离山火山口深处,那终年不熄的、暗涌着炽热与神秘的熔岩。它没有叫,只是静静地盯着围巾上刚刚绣好的字——杏,目光专注得近乎诡异。长长的尾巴尖在空中缓缓摇曳,每一次扫过散落在旁的毛线团,那线团便会自行转动半圈,仿佛被一条无形丝线所牵引。
叶昕辰愣住了。街区周遭的小动物,她几乎都认识,都曾受过她或多或少的照拂。可眼前这只……她从未见过。而且,它是如何进来的?门关着,窗也关着。更让她心头泛起寒意的是,这只猫的眼神太亮了,亮得不像是在看一件物品,倒像是在审视,在阅读——阅读着她藏在针脚里的期待,阅读着她心底那份柔软的母爱,甚至,阅读着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灵魂深处的某种特质。
“是哪家的小猫呀?”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柔和,驱散那莫名的不安,“你怎么进来的呀?”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瞟向门外——那只橘猫依旧安详地睡着,对店内这位不速之客毫无反应。与此同时,她刚刚完工、叠放整齐的祭祀衣物,衣袖竟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飘动了一下。
无风自动。
黑猫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它的暗金色眼瞳,牢牢锁在叶昕辰的脸上。在与那非人目光接触的瞬间,叶昕辰的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画面——自己五岁那年,在陇渊国悬榻山脉那片无边无际的森林里迷路,饥寒交迫时,那个突然出现、递给她野果的陌生男孩。他的眼睛,就是这样的颜色!并非物理意义上的色彩,而是那种穿透表象、直达本质的深邃感,以及那份奇异的、令人心安又不禁战栗的……非人感。一模一样。
记忆的碎片与现实的诡异重叠,让她一时失语。
黑猫歪头看她,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咕噜”声,不是普通猫的呼噜,是带着电流质感的震颤。它优雅地站起身,迈着无声的步子,向她靠近。
叶昕辰注意到黑猫跃上矮桌,身体穿过台灯的光束,却没有投下应有的阴影。它低下头,鼻尖轻轻嗅着那个刚刚绣好的“杏”字,喉咙里发出一种极低沉的、仿佛来自远方的咕噜声。
叶昕辰感到一股冰凉的恐惧沿着自己的脊椎爬升,但与此同时,一种更深沉的、源于灵魂深处的吸引力,却让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在“护住围巾”与“触摸那不详的美丽”之间,微微颤抖。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猫与她与生俱来的特属体质有关,与她童年在森林中的经历有关,与她生命中所有无法解释的“命运”有关,或许,也与自己女儿的命运有关。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黑猫的前一瞬,那“滋滋”的电流声陡然变得尖锐,桌上的台灯灯光开始疯狂而无声地闪烁,将整个房间切割成明暗交替的碎片。黑猫猛地抬起头,暗金眼瞳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芒。它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猫叫,叶昕辰只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冰冷。
黑猫的身影在剧烈闪烁的灯光中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叶昕辰最后的意识,是感觉自己的身体也仿佛在被抽离,被分解,融入这片诡异的光影与刺耳的电流声里。
一切归于沉寂前,她只记得那双暗金色的、如同深渊入口的眼睛。
店外,风依旧吹着,杏树叶沙沙作响。对面屋瓦上,那只橘猫翻了个身,继续沉睡着,对刚刚发生在咫尺之遥的、无声的吞噬,一无所知。
那只踏雪寻梅的黑猫,已如同它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昏暗的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桌角那个停止转动的毛线团,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滋滋”电流声,证明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