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的余韵在空旷的音乐教室里缓缓消散,如同最后一缕夕阳沉入地平线。随着星见绘仁轻轻按下最后一个琴键,那萦绕在教室中央、执着重复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舞蹈脚步,也随之定格,最终悄然停下。
绘仁缓缓抬起头,浅褐色的瞳孔中映照出常人不易察觉的景象——那是舞蹈学姐的灵体。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练功服,裙摆还沾着当年演出时的亮片碎屑,此刻正提着裙角,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缓缓行了个屈膝礼。莹白的光随着这个动作慢慢淡去,像被风吹散的棉絮,渐渐消散在空气里。
“学姐……完成她的演出了。”森川咲良吸了吸鼻子,双手合十抵在胸口,眼眶红红的,却努力憋着眼泪,用一种近乎祈祷的语调说:“学姐她……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演出,可以安心地去往下一个舞台了。”咲良的脚边还散落着几张泛黄的舞蹈脚本,是上周在舞蹈教室角落找到的——那是学姐当年没来得及用上的最终版演出稿,也是这次能唤出她灵体的关键。
长谷川翔太低头看着手中那个由咲良改造的灵能探测仪,屏幕上的波纹从之前的剧烈跳动,慢慢变成平稳的直线。他不太擅长表达细腻的情感,只是笨拙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咲良的后背,干巴巴地安慰道:“嗯,波动平静下来了。她……应该没有遗憾了。”比起第一次见篮球灵时的慌乱,现在的他,语气都稳了许多。
绘仁的声音轻柔而肯定:“嗯,我们完成了学姐的心愿。”绘仁轻声说,像是怕惊扰这神圣的告别。
“学姐也没有完全离我们而去啦。”太宰卿彦晃了晃手中的摄像机,试图用轻快的语气驱散弥漫的伤感,尽管他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泛红,“瞧,学姐的‘最后一舞’全都被记录在这里了。以后想念她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回看。”他说着,镜头不经意扫过绘仁,又飞快移开,耳尖悄悄染上浅红。
“是啊,”绘仁站起身,慢慢合上钢琴盖,目光温柔地看向卿彦,嘴角漾开一丝清浅的笑意,“学姐最后的愿望,是有人能因看到她的舞蹈而感到快乐。如果我们现在哭哭啼啼的,学姐说不定会误会是自己跳得不好,反而要伤心了。”
卿彦闻言,赶忙用力眨了眨眼,逼回那点湿意,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手:“好啦好啦,绘仁说得对!我们快点收拾好教室回家吧,再晚下去,我可不好向值班老师解释我们灵异社却占着音乐教室在‘搞什么鬼’了。”
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大家手脚利落地将音乐教室恢复原状,仿佛刚才那场跨越生死的演出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走出教学楼时,傍晚的风带着凉意拂过灵异社众人的面庞。在走廊岔路口,卿彦轻轻拉住了绘仁的衣袖。
“绘仁,等一下。”卿彦快走几步,轻轻拉住了绘仁的衣袖,将那个精致的相机递还给她。“相机还你。之前校园文化祭帮你拍的钢琴独奏,所有素材都已经传到我电脑里了。”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等我……等我这两天剪辑好,就发给你。”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绘仁你要是看看完觉得不好,我再改。”
绘仁接过尚带余温的相机,触碰到他指尖的瞬间,像被微弱的电流麻了一下,慌忙低下头,刘海遮住了泛红的耳根,声音轻得像落在地上的杏叶:“谢……谢谢,不用改的。”风从走廊窗户吹进来,掀起她校服的衣角,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卿彦看着她发顶可爱的发旋,喉结动了动,最终也只是说了句“路上小心”,便转身和翔太、咲良走向了另一个方向。绘仁站在原地,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将微烫的脸颊埋入围巾里。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少女微红的耳尖和少年闪烁的目光,空气中弥漫着青涩而美好的情愫,像是灰暗生活中悄然渗入的一缕蜜色阳光。
抱着这份微甜的暖意,绘仁走到了家门前。然而,门口的一样东西,让她的脚步瞬间顿住。
门口安静地放着一捧花。不是花店随意的寻常搭配,而是由肃穆的白菊、清雅的杏花、纯净的白玫瑰、挺拔的马蹄莲以及星星点点的勿忘我精心组合而成。花束上附着一张简洁的卡片,上面是她熟悉的、父亲星见雄一郎那略带潦草的字迹:
「今天晚点到家。——星见雄一郎」
绘仁看着这行字,微微呼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些。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那个在日历上被她用铅笔悄悄圈出,代表着母亲叶昕辰消失十年的日子——父亲终究没有彻底遗忘。她俯身,小心翼翼地抱起那束花,清冷的花香钻入鼻腔,混合着一种复杂的慰藉,心中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今晚他们可以一起,好好纪念母亲。绘仁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扇沉寂的家门。
房间里的陈设简单得近乎寡淡,一如父亲这些年给人的感觉。她将花束暂时放在玄关的柜子上,瞥见童年时代的老旧冰箱上贴着的旧涂鸦——那是她五岁时画的一家三口,妈妈的裙子画得像朵云,爸爸的眼镜歪歪扭扭,现在看来幼稚又可爱。她伸手擦了擦冰箱门上的灰,想起妈妈以前总用这台冰箱做冰激凌,夏天的时候,会把冰棒裹在纸巾里递到她手上,说“吃慢些,别冻着舌头”。而此时冰箱上落着一层薄灰,角落那几本连塑封都没拆开的《星象观测月报》,如同时间在此凝固的墓碑。
今天不一样。今天是母亲的忌日。她不能让这个家,再这样沉沦在灰尘与遗忘里。绘仁抱着花走进寂静的家中,将花束暂时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决定进行一次彻底的打扫,父亲雄一郎从未认真清理过的主卧,成了她的第一个目标。
绘仁端着抹布推开主卧的门,一股更陈旧的空气扑面而来。这里是父亲的房间,也曾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空间,如今却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像没人住似的这里。床单平整得没有褶皱,书桌上的天文望远镜蒙着布,墙上的老式挂钟——那是妈妈留下的,表盘上的数字已经有些褪色。
绘仁挽起袖子,开始擦拭家具上的灰尘。就在这时,她忽然瞥见挂钟的秒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拨动,突然“咔哒、咔哒、咔哒”地疾走了好几格,然后,好似带着一声疲惫的叹息,“咔嗒”一声彻底停驻不前。
绘仁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应该是没电了吧……”她喃喃自语,这老旧时钟也终于走到了电池寿命的尽头。她搬来小凳子垫在脚下,准备将这个古老的挂钟取下来,更换电池,顺便拂去它背后的尘埃。
绘仁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挂钟从墙上取下。就在挂钟离开墙面的那一刻,一个被透明胶带仔细固定在钟背的东西,失去了支撑,轻飘飘地滑落下来,无声地掉落在铺着薄尘的地板上。
它被藏得如此之深,如此刻意,仿佛是一个绝不能见光的秘密。
那是一个……印有好看火漆印纹的御守宣纸信封。
火漆印纹是淡红色的,印着她看不懂的纹样,信封的样式古朴而别致,瞬间抓住了绘仁的眼球。她觉得无比眼熟,一定在哪里见过,但记忆模糊不清。她蹲下身,拾起信封。
绘仁的动作顿住了,她弯腰拾起信封,指尖拂过上面已经碎裂的火漆印。这信封……有种莫名的眼熟感,但她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火漆已经裂开了一道细缝,显然是被人打开过。绘仁坐在地毯上,信封在掌心轻轻发烫。今天帮学姐灵体完成了心愿,父亲又说会回家,她的心情比平时轻快些,可那道裂开的火漆,却像在勾着她——就像那位穿旌袍的老者说的,“最动人的故事,往往始于一次勇敢的‘敲开’”。
一股混合着好奇、冲动与某种宿命感的情绪攫住了她。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为自己鼓劲,然后,鬼使神差地,轻轻撕开了已经破裂的火漆印,取出了里面的文件。
“御灵寮……机密档案?”她轻声念出扉页上的字样,眉头微蹙。这个名字对她而言完全陌生。
然而,随着目光逐行扫过那些冰冷的文字,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指尖传来的纸张触感,比秋夜更凉。
映入眼帘的,是几页略显陈旧的纸张,以及顶端那一行冰冷加粗的标题:
【御灵寮机密档案】
“御灵寮……?”绘仁困惑地嘟囔了一句,这个机构的名字对她来说完全陌生。
她的目光向下扫去,心脏骤然一跳!
【关联事件:祓镜湖异常加深、镇灵祭紧急追加、编外人员叶昕辰失踪】
“失踪……?”绘仁的呼吸一滞,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们用的是‘失踪’……不是意外?”
她迫不及待地往下读,目光如同被钉在了纸上。
【目标拥有罕见的“无垢灵流体质”……其手工织物能天然承载并放大安抚性灵能......征用其为最优且唯一选择。】
“妈妈有灵能?‘最优且唯一选择’?”一股混合着愤怒和难以置信的情绪,像冰冷的蛇,猛然缠紧了她的心脏,“所以他们明知有巨大的危险,还是让妈妈去了?父亲他……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
纸张在她手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初步判定为【灵体干涉】,暂归档为“灵能神隐”。】
母亲是消失是因为灵体!?
那个她一直试图理解、甚至共情的“灵”的世界,竟然就是吞噬母亲的元凶?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她。
【……检测到极微弱的、无法解析的“████扰动“……“滋滋……“电流杂音。】
绘仁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是那个声音!我最近一直听到的电流声!原来……十年前就和妈妈有关!”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最终结论上,那寥寥数语,却像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将她十年的等待与幻想肢解得支离破碎——
【结论:……推断其并非遭遇传统意义上的“敌意攻击“,更可能是某种灵能意外,但生存几率极低。事件定性为“因公殉职“。】
“因公……殉职……”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穿了她十年来的所有期盼。原来官方早就给母亲判了“死刑”,只有她还像个傻子一样,活在或许有一天她会归来的童话里。
而当她的目光扫到档案最下方,那行几乎被忽略的备注时,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让她如坠冰窟。
【……将其女星见绘仁纳入【观星者】计划,并【████】。】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她的脊椎骨窜上头顶,让她浑身发凉。“我也在他们的计划里?”
【(附注:监测节点代号“杏仁”,激活条件为其灵能自主觉醒或年满十八周岁,以先到者为准。)】
“杏仁”……她的人生,她最私密的感情,早已被这个冰冷的组织拆解、编号、规划好了吗?
一股混合着荒谬与绝望的寒意,瞬间冻结了绘仁的血液。
这个母亲在无数个夜晚,用银灰色丝线温柔地绣在围巾上的名字;这个只属于她们母女之间、承载着所有温暖记忆的密码……此刻,却像一记冰冷的耳光,赫然印在这份冷酷的官方文件上。
它不仅仅是一个计划,更像一个从她出生起就套在脖子上的无形枷锁,而锁扣的名字,竟是她最珍视的回忆。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彻骨、都要令人作呕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啪嗒。”
纸张从绘仁脱离的手中滑落,如同祭奠的纸钱,散乱在地板上。她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绘仁猛地将散落的文件死死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穿透时空,触摸到母亲最后的痕迹。一股混合着巨大悲伤、被至亲与世界彻底欺骗的愤怒,如同祓离山深处奔涌的岩浆,在她瘦弱的胸腔里疯狂冲撞。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碎的万分之一。
她猛地伸出手,将那些散落的文件死死地、紧紧地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穿透时空,触摸到母亲最后的痕迹,抓住一丝虚幻的温度。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冲出主卧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档案上那些冰冷的字句在反复灼烧着她的神经。
她本能地、跌跌撞撞地走向那个家中最禁忌的角落——厨房。站在那扇十年如一日、在父亲严令下紧闭的深灰色窗帘前,她的呼吸急促而混乱。
过去,这扇窗帘代表着她不敢触碰的悲伤禁区,是家庭心照不宣的伤疤。
但现在,它变了。它变成了父亲精心构筑的、囚禁真相的牢笼!是他用沉默和回避,为她搭建的一座虚假的象牙塔!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敬畏和恐惧退缩。
“滋滋……”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电流声,恰在此刻,无比清晰地钻入她的耳膜,像是一声最终的确认,也像是一道来自彼岸的催促,清晰得令人心悸。
绘仁猛地抬起头。
那双浅褐色的瞳孔中,所有的迷茫、不安和怯懦都被烧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她知道了。母亲的世界,真相的世界,从未远离。它一直都在,隐藏在窗帘之后,隐藏在父亲的沉默里,隐藏在御灵寮那些冰冷档案的字里行间!
她不会再等待了。不会再被动地接受任何“安排”!
她伸出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指尖先是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厚重绒布,仿佛在感受这禁锢了她家十年的重量,然后,猛地攥紧!
这一次,不是为了怀念,不是为了哀悼。
这是宣战。对她父亲沉默的宣战,对御灵寮安排的宣战,对这一切被操纵的命运的宣战!
对绘仁而言,真正的“忌日”祭奠,不再是无声的泪水,而是亲手撕开这沉重的帷幕,直面其后所有的光,与所有的影,所有的真相与残酷!
“哗——!”
她用力,猛然将窗帘向一旁扯开!
积累了十年的尘埃在骤然涌入的、过于明亮的夕阳余晖中疯狂飞舞,形成一道刺目的光柱。过于强烈的光暗变化与巨大的情绪冲击,绘仁只眼前的一切都被灼成一片纯白,强烈的晕眩感瞬间剥夺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意识,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
在身体软软倒下的前一秒,在那片吞噬一切的纯白光芒深处,她似乎看到了一个轮廓——
一个无比熟悉、温暖、让她魂牵梦绕了十年的身影,手上捏着银针正认真做着手工,回头看向绘仁,正微微俯身,向她伸出手来。
那感觉...好像...妈妈......
黑暗彻底笼罩了她。
“滋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