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吞而澄澈,斜斜地照在衡静高中的操场上。体育课的哨声像是划破宁静的利刃,催促着学生们赶快换号运动服后,驱赶到各自的区域。
男生们占据了篮球场,奔跑、跳跃、投篮,充满了青春的躁动。而女生们则被安排在小足球场外围的红色塑胶跑道上,进行例行的跑步练习。
体育老师吹响哨子,跑步的队伍缓缓动起来。第一圈还好,星见绘仁还能跟着森川咲良的步子,听她叽叽喳喳说自己要去查的舞蹈教室校园传说;到第二圈,呼吸就开始乱了,胸口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每吸一口气都带着细微的滞涩。
终于是第三圈了,绘仁已经觉得自己快缺氧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轻微灼痛,双腿更像是灌了铅,抬起来时总比心里预想的慢半拍,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痒得她想抬手擦,却连这点力气都要攒两秒。
父亲那通仓促的电话,以及田中美雪老师告知的消息,此时像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在绘仁的心头,让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有些隔阂。嘭嗵,嘭嗵,嘭嗵……心跳声如踏板缝纫机织布的节奏一般越来越快。体能从来不是她的强项,比起在跑道上消耗,她更习惯坐在教室里看风铃振动,或是指尖触到钢琴键时的踏实感。
风忽然送来一阵更清晰的篮球撞击声。绘仁偏过头,目光越过跑道旁的铁丝网,落在篮球场上,是长谷川翔太,他没有参与男生间的对抗赛,而是一个人在半个场地上,站在罚球线前,屈膝、抬手、投球,动作一气呵成,篮球擦过篮筐内侧,发出清脆的“唰”声。他没停,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球,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是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篮筐。
绘仁的目光顿了顿,脚步慢了半拍。忽然想起前几周的校园篮球赛——自己在观众席上看完全场,长谷川作为队长,最后一节拼到球衣都被汗水浸透,连追了八分,在加时赛的最后几秒,他接过传球,起跳,出手——那个决定胜负的球,在篮筐边缘顽皮地转了几圈,最终,还是不甘心地滑了出来。
那一刻,体育馆内震天的叹息与欢呼都属于别人,只有他站在原地,双手撑着膝盖,头埋得很低,背影像一座沉默的山,连队友拍他肩膀都没反应。和此刻这个在空旷球场上反复练习的身影,微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那时星见绘仁还在心里偷偷埋怨过,为什么他赢了比赛会来灵异社凑趣,输了之后却连社团活动都没再露面。原来不是不在意,是还没从那口气里缓过来啊。或许对他来说,没投进的那球,比任何校园传说都更重要。绘仁轻轻舒了口气,胸口的滞涩好像淡了点,连脚步都轻快了些。
“绘仁!跑快点呀!”咲良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冲她挥了挥手。
绘仁回过头刚想应,就在这时,一滴汗突然落进左眼,尖涩得她猛地双眼紧闭,脚步也随之踉跄了一下。一片枯杏叶飘到跑道上,被她的运动鞋轻轻碾过。
她慌忙抬手去揉。
就在这视线模糊、感官失衡的瞬间——她那被揉得发红的眼睛,不经意扫过篮球场和足球场中间的器材室——那间灰扑扑的老屋子总关着窗,窗沿上积着层薄灰,平时连麻雀都不愿停。可此刻,窗沿中央蹲着一团墨黑的影子。
是只猫。
它那团身体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在秋日明亮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不合逻辑的、绝对的暗色。只有四只足尖像沾了新雪般雪白,脊背绷得笔直,那一双暗金色的眼瞳,不像猫,倒更像祓离山火山口深处终年不息的熔岩,正隔着铁丝网,穿透喧嚣的操场,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
绘仁猛地僵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是……错觉吗?因为汗水刺痛产生的幻视?
她用力眨了眨眼,试图看得更清楚。
就在眨眼的一刹那,窗沿上的黑猫,消失了。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凭空抹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器材室的窗户……应该从里面锁死的,根本不可能有猫能钻出来,又跳回去。
可那双眼的颜色,像极了梦里偶尔闪过的、母亲织机旁那卷暗金色的绣线,扎在记忆里,有点发疼。
“喂,绘仁!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我都超你一圈啦~”
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伴随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绘仁回头时,正好看见闺蜜晃着手臂跑过来,运动服袖子挽到肘弯,露出的小臂上还贴着张卡通创可贴。
森川咲良轻松地追了上来,与绘仁并肩跑着,马尾辫在她脑后俏皮地晃动。她顺着绘仁之前凝视的方向望去,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兴奋。
“哦——你也注意到了,对吧?”咲良压低声音,语气里充满了神秘感,“那个器材室,可是有‘那个’的传说哦……”
“注、注意到什么?”绘仁有才缓过来,心跳还没恢复正常。
“那个器材室呀!”咲良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愈发显得神秘:“据说,每到黄昏降临,器材室里那个被遗忘的角落的,就会有……”
“咲良,”绘仁轻声打断了她,气息因为跑步而有些不匀,“边跑边讲故事……很累的,小心摔着。明天灵异社,再说吧......”她看向好友,眼神里带着真诚的关切,其实是自己根本没多的力气去听闺蜜的长篇阔论。
咲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吧好吧!还是绘仁你心疼我!那就说定了,明天放学,灵异社活动室,本社长将为大家揭开‘悲愿的篮球灵’之谜!”
跑完最后一圈,大部分女生已经累得东倒西歪。体育老师吹哨集合,拍了拍手说:“女生组接下来练习排球,星见绘仁,去器材室拿筐排球来。”
绘仁还没从长跑后的痛苦中反应过来,咲良立刻自告奋勇地举起手:“我来帮忙!”冲着绘仁眨了眨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探查行动,提前开始。
绘仁有些无奈,又有些被好友感染的笑意,两人一同朝着那栋孤零零的平房——器材室走去。
可越是靠近,绘仁心里那份莫名的不安就越是清晰。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盯着那扇窗户。
窗户紧闭着。老式的木质窗框,玻璃和外面的窗沿上都蒙着一层均匀的薄灰。
两人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橡胶、尘土和陈旧木材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屋里没开灯,午后的阳光从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清晰的光柱。器材室内堆满了各种体育器械,显得有些拥挤和杂乱。
星见绘仁径直走向那扇她之前瞥见的窗户。木质窗框上的油漆已经斑驳剥落,金属插销确实如她所料,覆盖着一层红褐色的铁锈,牢牢地锁死在窗框上,纹丝不动。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模糊了内外的视线。
心头却并未因此感到轻松,反而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违和感,仿佛这间屋子的寂静并非空无,而是一种饱含注视的、沉甸甸的静谧。
一股凉意悄无声息地爬上她的脊背。
刚才……果然是自己看错了吗?可是那双暗金色的眼睛,带来的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和悸动,是如此真实……
“滋……滋滋……”
一阵极其轻微、仿佛接触不良的电流声,毫无征兆地钻进她的耳朵。
绘仁身体微微一僵,猛地转头寻找——难道是房间角落的配电箱?但声音转瞬即逝,在寂静的器材室里显得如此不真实。
“咲良......”绘仁不确定地开口,“你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比如电流声?”
无人应答。绘仁回头一看,看到的景象让她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咲良正闭着眼睛,左手手指轻触自己眉心,而右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轻轻悬在离篮球筐十厘米的地方,指尖微微发抖,连耳尖都比平时红了点。
“……我此刻封闭凡俗的视听,以心魂为触角……但吾心已感知汝在此……一种未尽的渴望,强烈的执念……渴望被投入神圣的圆环,完成最终的……”森川咲良猛地指向虚空,语气戏剧性十足,“……入樽!”
绘仁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刚才因为电流声而紧绷的心弦也稍稍放松。咲良的中二病,总是在这种时候适时发作。她弯腰从旁边的排球筐里拿起一颗排球,掂了掂。
“对~篮球应该被投入篮筐,”绘仁接过她的话,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而排球呢~就应该......”
“嘭~”说着,她轻轻地将排球抛向咲良。“接住~”
排球划出一道柔软的弧线。咲良似乎真的沉浸在某种“通灵”状态中,看到球快要碰到咲良,绘仁心里一紧。
却看见咲良猛得睁开眼时,眼底有极淡的莹白微光闪过,像之前廊庭风铃上的光,一闪就没了。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咲良已经伸手稳稳接住排球,还做了个鬼脸。
“就应该赶紧给大家送过去!知道啦知道啦,明天灵异社活动,我就带灵能探测仪来,肯定能抓到线索!”
“好~明天灵异社我们一起。”绘仁提起装满排球的塑料筐的一边,微笑着说,“现在呢~别让老师和同学等急了。”
咲良嘻嘻一笑,跑到另一边抬起提手。两人合力,一左一右将这筐承载着日常重量的排球抬出了器材室。走向门外阳光灿烂的操场。
就在踏出器材室门口的瞬间,绘仁鬼使神差地,又一次回头望去。
室内光线昏暗,杂物堆放得井然有序。那扇锁死的窗户安静地嵌在墙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篮球场上传来男生们的欢呼,长谷川的篮球再次砸中篮板,弹进筐里。绘仁抬头看了眼,轻轻攥了攥手心——或许明天灵异社的活动,真的该叫上他。
器材室的木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那片略显阴翳的空间与灰尘,重新封存于寂静之中。只有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滋滋”声,仿佛还残留在空气的振动里,像一个只有特定频率才能接收到的、来自彼岸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