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那年,我刚上初中。那天就在学校操场上,我和我最好的朋友站在一起,聊着天,那些话都变得很轻,很远,像被水泡过的字迹,模糊不清。
那天的天空好像是蓝色的,也可能是白的,也可能是灰的……我记不清了。
然后很突然,很刺耳。
一声响把一切都撕开了。
我看着她,我最好的朋友,就那样,没有任何声音地,倒了下去。她的头磕在操场的水泥地上,发出闷闷的一声。鲜血从她头发里流出来。
我只能站在那里看着,动不了,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
那个疯子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穿着一身不知道是血红色还是被血染红的衣服。
我眼中的世界变成一片混乱。
大家脸上都是扭曲的表情,嘴巴张得很大,像是在拼命喊叫。可我的耳朵一直在叫,把所有的声音都盖住了。世界变成了只有夸张的动作和扭曲的脸的世界。
那个男人朝我走过来,不慌不忙。直到我看清他刀上的血一滴一滴往下掉,我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我想跑,我的脑子在喊快跑,可我的腿像是两根僵硬的木头,死死钉在地上,挪不动一分一毫。
我害怕吗?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
他捧住了我的脸。冰冷的触感划过我的脸,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和血腥味。
“多好看的一张脸啊,”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要是在这里毁了就太可惜了。”
然后警察来了,两发子弹送他下了地狱。
后来听说他是因为那两年经济不景气,妻子带着孩子自杀了,他的孩子正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那个疯子才在校园里疯狂地屠杀。
可我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感觉。一点也不觉得幸运,不觉得高兴,当然也不觉得害怕。
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死了吧。
“多好看的一张脸啊,要是在这里毁了就太可惜了”
这句话像个幽灵,总是在我睡着的时候跑出来,在我的梦里反复地说,每次都能把我惊醒,一身冷汗。
这件事在当年很出名。
一个摄像头,把他对我说话的那段拍了下来,传得到处都是。
然后,记者和相机就像潮水一样把我围住了。闪光灯亮得我睁不开眼,很多话筒伸到我面前,很多问题抛过来。他们说我像天使,说我的脸是被神选中的,是幸运的象征。
我那张茫然失措的脸,登上了报纸,出现在了电视新闻里,一遍又一遍。
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一开始也吓坏了,但后来,好像也有点高兴起来。
他们觉得,是我的这张脸救了我,不光是让我活了下来,还让我出了名,成了很多人知道的人。他们觉得这似乎是件好事。
他们带我去见一个心理学家。那个房间很安静,很冷,和在学校那天一样冷。
心理学家让我试着回想那天,然后笑一下。他说,那应该是一种感谢的笑,感谢自己还活着,感谢社会的关心。他说,我的笑能让大家感到安慰。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父母想利用这件事为我在网络上塑造一个“破碎感天使”“让恶人放下仇恨的微笑”的形象。
可是,那天,我根本没有笑。
爸爸妈妈很快找来了一个经纪公司帮我打理这些事情。
我也不怎么去学校了。经纪人说,我不用做别的,只要好好地,在需要的时候露出微笑,就够了。
于是,我开始笑。对着镜头笑,对着采访的人笑,对着各种各样的人笑。笑,变成了一件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像吃饭喝水一样。
后来他们也不止步于让我露出微笑,在心理学家的指导下我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和面部肌肉,做出任何表情。
晚上,我常常睡不好。
梦里是那张靠近的脸和那句话。
有时候,我会在梦里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疼醒了,嘴里有一股血的味道,嘴唇被咬破了。
我的经纪人看到我嘴上的伤,会很生气,非常生气。她会严厉地说我,说我不懂得爱惜自己,说我的脸是最重要的东西,不能有一点点损伤。脸上有伤,就不能拍照,不能拍广告,就什么都没有了。她一遍一遍地告诉我,我所有的价值,就在这张脸上,这张被很多人说好看的脸上。
在我那个朋友的葬礼上,我看着她的照片,看着她的爸爸妈妈哭得快要昏过去,我心里那股一直压着的东西,一下子冲了上来。我哭了,真的哭了,不是装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停不住,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心里难受得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了,喘不过气。
就在我哭得浑身发抖的时候,我听见旁边一个也来参加葬礼的导演,用一种压不住的,带着兴奋的声音对旁边的人说:“快!快拍!就是这个感觉!这种破碎的感觉!太好了!下次拍戏就要这个!”
我听着他的话,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对准了我的镜头。闪光灯一闪一闪,在葬礼上显得特别亮,特别刺眼。
这一次,我彻底死了。
我心里从此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不痛苦了,不悲伤了,也不生气了。就好像我不是站在这里,而是飘到了很高的地方,在看着下面发生的这一切。看着他们围着我拍,看着我的脸还在那里流着眼泪,看着那个导演指手画脚。
我脸上的肌肉还在动着,还在做着哭的表情。但是里面的那个我,好像已经睡着了,或者关掉了,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需要我笑的时候,我就按照规定好的样子,露出牙齿,弯起嘴角。他们需要我哭的时候,他们就会找到机会,把镜头对准我。
这,大概就是我的工作。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按照安排,做着所有的事情。脸上的表情根据需要变化着,但里面是空的,是安静的,什么也没有。我的生活被安排得很好,很满,但又觉得很空,很轻。
它的笑,它的哭,都和我自己没什么关系。真正的我,那个十二岁,站在操场上,看着朋友倒下,看着血渗出来的我,好像被永远地留在了那个下午,那个天空颜色模糊,充满怪异气味和刺耳鸣叫的下午。
我依旧按经纪人的要求,去这里,去那里,让人拍照,回答问题。
在需要的时候,对着亮闪闪的镜头,露出那个练习过很多次的,符合“幸运”和“被祝福”这两个词的笑容。笑容很标准,很好看。闪光灯连成一片。我安静地站在那里,配合着。心里是平的,静的,像一口枯了很久的井。
我的嘴唇被自己咬破过好几次。后来我习惯了,尽量不做梦,或者醒了也不动。
经纪人检查我的脸时,我会安静地站着,等她看完。
有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被他们说很漂亮的脸。它看起来有点陌生,像一张做工很好的面具。
我时常觉得我的脸上覆盖着一层面具,可是无论我怎么用力都无法把它扣下来。
我摸了摸它,是温的。
但我感觉不到它和我有什么关系。
做这些表情时,我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
不害怕,不难过,也不生气。
可是我会学,这么多年的微表情训练让我可以轻松地适应所有人设,做出所有表情。
后来可能是因为话题敏感吧,这件事热度逐渐被压下去了。
不过借助这件事带来的热度,我也成功在网上红了,后来成为演员,过往也鲜有人提起。
因为常年的微表情学习,让我总能精准拿捏情绪,我的表演之路很顺利。
我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是个天生的表演者,什么人物我都能完美地演绎,因为我从十二岁那年开始,就没再停下演戏了。
……
秦黎说完,从休息室的位置上起身离开,苏沐酥跟在她后面。
她倚靠在大厅的栏杆上,凉风从她肺里穿过,她从未觉得如此舒坦。
“请不要看着我的脸。”秦黎用哀求的声音说。
苏沐酥说不出话来,秦黎真实的经历比她在网络上查到的更窒息,更压抑,更令人作呕。
“你肯定也觉得我很恶心吧,”秦黎的声音低沉:“看似对谁都好,看似对什么事都热心,其实这个女人从没有对任何人付出过真心,她只不过用一张张面具粉饰自己,表演着她的人生。”
“并不是这样的。”苏沐酥大声地说:“秦黎你很善良,你把自己封闭,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意伤害别人。”
“可是秋怡呢?”秦黎发出苦笑:“你知道吗?我很愧疚,我明明有很多次几乎告诉她赵文梓不是个好东西,我明明有很多次可以把她拉出火堆,但是我没有,我躲得远远的,我要表演秦黎,我应该做符合秦黎人设的事。我不敢打破面具,我害怕会让人们失望,我害怕面具之下的我空无一物。”
秦黎笑了,笑的比哭还难听:“秋怡长的很像我的朋友,我对她很愧疚,可是我到现在甚至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因为觉得她像她才愧疚。”
“你跟她说清了吗?”苏沐酥拍了拍秦黎的背。
“我……”
“你已经做出选择了,现在去坚定你的选择吧。”
“我已经没办法正常的生活了。”
“你知道吗?我认识的秦黎是一个爱吐槽、爱闯祸、坏心眼的女生,她很胆小、很拧巴,看起来好像比我还大几岁,可是却很幼稚,要我们所有人哄着她才愿意真心的发笑。”
秦黎破涕而笑:“哪有你说的那样?我比你大十二岁!”
“你是不是笑了,让我看看!”苏沐酥伸手就要撩开秦黎被头发遮挡住的脸。
“不行,你要是看了你就完蛋了!”
“你笑了你就是笑了!”
“没有!我最讨厌笑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啊。”
“你说。”
“你当年真有那么漂亮吗?”
“苏沐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可以质疑我的经历,可以质疑我的演技,唯独不能质疑我的美貌,这张脸可是让我苦恼了很多年么。”
“那这样看起来确实是年老色衰了。”苏沐酥用可惜的语气说。
“什么!”秦黎彻底炸了:“你看这脸这眉毛这皮肤,不管在那个时代都算的上是美人好吗?!”
“感觉不如我家樊柚。”
秦黎:?!
“我是这两年越来越往演技派方向发展了,才有些疏于打理了!我要是跟樊柚一样每天化那么浓的妆每天保养皮肤肯定不会比她差的!”
“哈?!我家樊柚才不是靠那种东西呢!她就算不化妆一样好看!”
“我……”
“樊柚……”
……
“啊啾!”此时远方的樊柚打了个喷嚏。
“怎么感觉晚风吹得有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