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献祭的代价,远比京预想的惨重。
他最终没去拿回那双鞋。光是想象那个画面,胃就开始翻搅。
于是他穿着体育课的白色短袜,露着脚踝,踩过旧教学楼满是灰尘的地板,一路走过整个学校的长廊。
走廊里的人开始议论。
"诶,快看,光脚的来了。"
"听说他把高桥里奈整疯了?高桥昨天被父母接走了。"
"他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
"天知道。反正离这种人远点。"
京把黑框眼镜往鼻梁深处推了推,整个人缩进课桌后面。
但没用。
佐藤美希的视线还会飘过来,但已经不是当初那种了。她看他的眼神变了,像在看一只摔坏的手办。她大概觉得这东西已经不值得再摆在桌上了。
而小林惠……
京不敢去想。
那道从阴影里射来的视线反而更烫了。她总是一个人坐在倒数第二排,刘海遮住半张脸。京崩溃的样子、光着脚走路的样子,对她来说好像更有吸引力了。
京被逼到了悬崖边。
他身上那股甜香因为绝望变得更浓了。
现在麻烦的不再是那些女生。
是另外两个人。
"京同学?"
老师那迟疑的声音响起。
京僵硬地抬起头。
教室里所有人的视线瞬间汇聚过来。导师站在他桌前,表情尴尬。而在导师身后,站着一个京理论上不该认识的女人。
神宫寺薰。
她就那样站在教室后门。
她甚至没换下那件沾满颜料的白色衬衫裙。她太高了,几乎要碰到门框。乌黑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她看起来很累。
那双眼睛冷冷地扫过这间吵闹的教室,像在看一堆会动的家具。
"哇……是神宫寺学姐……"
"她怎么来我们班了?"
"天啊,本人比传闻里还好看……"
女生们窃窃私语。佐藤美希甚至下意识地整理了刘海。
神宫寺薰的视线在教室里缓缓扫过。
然后停住了。
锁定在最后一排,那个脸色惨白、浑身紧绷的男生身上。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导师被她这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咳咳……京同学。"
"是这样的,"老师努力挤出笑容,"神宫寺学姐要代表我们学校参加全国高校艺术大赛。这可是我们学校的最高荣誉。"
京的心脏开始下沉。
"而神宫寺学姐她……"老师的语气变得受宠若惊,"她点名了,希望你能担任她这次作品的模特。"
京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模特。
他想起了福利院。那个院长也总是微笑着,让他脱掉衣服,站在她的画架前。她会用冰凉的手测量他的骨骼,然后低语:"小京的身体是妈妈最完美的作品。"
"不……"
他无意识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
"京同学?"老师一愣,"这可是荣誉啊!神宫寺学姐是我们学校的天才!她点名要你!"
"对啊!京!快答应啊!"
"天啊,被神宫寺学姐选中了?"
全班都在起哄。
"我……我不会……"京颤抖着,"我……我没有经验……"
"没关系。"
那个冰冷的、带着一丝沙哑的女声,第一次在教室里响起。
神宫寺薰开口了。
她没看导师,也没看那些起哄的人。
她只看着他。
"我不需要你会什么。"
她一步一步走过来。那件沾着颜料的白色衬衫裙在课桌椅间穿行。
她走到京面前。
停下。
她太高了。京必须仰起头,才能看清她的脸。
一股气味扑面而来——松节油、油彩,还有她身上那股冷冷的体香。
很浓。
浓得让人喘不过气。
比佐藤美希那廉价草莓香水呛多了。
"你叫什么名字?"
京愣了一下:"京……"
神宫寺薰盯着他看了几秒。
"京。"她重复了一遍,像在测试这个音节的重量,"太短了。"
她伸出手。
那只沾着暗红色颜料的手。
京吓得猛地向后一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呵。"
神宫寺薰发出一声轻笑。
她喜欢他这个反应。
她的手没有停下。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包括佐藤美希那嫉妒的目光——她那冰凉的、沾着颜料的指尖……
没有碰他的脸。
没有碰他的身体。
而是精准地点在了他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的镜片上。
"我要画你哭不出来的样子。"她用那双眼睛透过镜片,直直地刺进他那双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
她的声音很轻,却不容拒绝:
"昨天在洗手间镜子前,你那张脸。"
"课后,画室。"
"不准迟到。"
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下课的。
他没有逃。
他不敢逃。
那个老师在邀请结束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京同学,好好表现!这是命令!不要让学校失望!"
他被绑架了。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背着书包,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位于艺术学院顶层的画室。
吱呀——
他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橡木门。
然后愣住了。
这个画室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很大。很空旷。挑高的天花板,三面墙都是落地玻璃窗。地板上、墙壁上随意泼洒着五颜六色的颜料。空气中那股松节油和油彩的味道,浓得让人头晕。
几十个画架错落地摆放着。
而神宫寺薰就站在正中央。
她换下了那条脏衬衫裙,穿上了一件更脏的深色作画袍。
她正背对着他,用一把调色刀切割着一幅巨大的画布。
"学、学姐。"京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渺小。
"来了?"
神宫寺薰没有回头。
"站在那里。别动。"
京僵在了门口。
嗒……嗒……
她放下调色刀,踩着沾满颜料的地板,向他走来。
她在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她没有看他。
她在看他的脚。
她的目光从他那双屈辱的备用拖鞋开始,沿着他的小腿、大腿、松开的衬衫领口……
最后停在了他的脸上。
"真可怜。"她忽然开口。
"诶?"
"被那些女生叮得满身都是口水。"她的声音很轻,"她们太蠢了。她们根本不配碰你。"
她又走近了一步。
京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体香,和那股刺鼻的松节油味。
"你多大?"
"十五。"
"哪个福利院?"
京的身体猛地一僵。
神宫寺薰看着他的反应,点了点头:"果然。"
她伸出手。
又是那只沾着暗红色颜料的手。
京猛地闭上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以为她要打他。
但是……
那只冰凉的手指并没有触碰他的皮肤。
而是轻轻地落在了他那副黑框眼镜上。
"这个……"她低语,指尖顺着镜框的边缘描摹着。
"碍事。"
啪。
她将那副眼镜从他脸上摘了下来。
京猛地睁开眼。
世界瞬间变得模糊。
而神宫寺薰的那张脸,却在模糊中变得无比清晰。
"啊。"
神宫寺薰看着他那双失去伪装的眼睛——惊恐的、泛着水汽的眼睛……
她发出了和昨天在洗手间门口时一模一样的叹息。
"对……就是这个……"
她像捧着什么贵重的东西一样捧着那副眼镜。
然后,她空出来的那只手再次抬起。
京再次绷紧。
她的指尖带着颜料的粗糙感,轻轻地触碰到了他那因为惊吓而汗湿的黑色刘海。
"这个……"她用指尖,将那几缕碍事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拨开。
"也碍事。"
京的伪装被她一层一层剥掉了。
他那张脸第一次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她面前。
"真美。"
神宫寺薰看着他因屈辱而通红的眼角,看着他因恐惧而颤抖的嘴唇。她那张疲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
不是那种癫狂的笑。
是满足的笑。
像终于找到了一件趁手工具的工匠。
"现在……"
她将那副眼镜随手扔在了沾满颜料的地板上。
啪。
她凑近他。滚烫的、带着松节油气味的呼吸喷洒在京冰凉的脸颊上。
"转过去。"
"诶?"
"转过去。"她说,"去那里。"
她指向了房间中央,那个被所有画架环绕的高台。
"站到光里去。对了,把窗帘拉开。光太暗了。"
她看着他瑟瑟发抖的样子,又补了一句:
"别担心。我只是要画你。"
"开始吧。"
京几乎是逃出画室的。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他只知道,他像一具尸体,被那个女人命令着,站在那个该死的高台上,一动不动。
而她就在他面前,用那种眼神盯着他看。
他出来时,天都黑了。
他的眼镜被那个女人没收了。
他只能在模糊的视野中,扶着墙,往教室走。
他必须立刻回教室,拿他的备用眼镜。
他刚冲到教学楼的走廊——
"站住。"
一个冰冷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
京僵在了原地。
他缓缓回头。
在走廊的尽头、学生会办公室的灯光下,一个穿着校服的女人正戴着一双白手套,抱着一叠文件,看着他。
她的裙摆的褶皱像刀一样锋利。
"你是高一B班的京,对吧?"
冰室零。
她那双眼睛,正在评估他。
她朝他走了过来。
嗒、嗒、嗒。
那双高跟鞋踩在地板上。
"学生会会长,冰室零。"
她在他面前站定。
一股气味扑面而来——香水和纸张的味道。
"你违反了校规第十七条:仪容不整。"
"违反了校规第三条:校内赤足。"
"以及……"
她抬起了她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
那只手没有碰他的皮肤,而是精准地掠过他汗湿的额发,停在了他微微张开的嘴唇上方一寸处。
白手套的冰凉气息透过空气渗进来。
京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违反了校规第二十二条:扰乱校园秩序。高桥里奈同学因你做出极端行为。"
京想辩解。
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徒劳地摇着头,眼眶泛红。
"证据确凿。"冰室零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按照学校规章,本应给予记过或勒令休学处分。"
京的身体猛地一晃。
休学?
他无处可去。离开学校,他只会坠入更深的地狱。
"但……"
冰室零话锋一转。
那只悬在他唇边的手落下,转而捏住了他衬衫领口松开的院徽别针。
白手套的指尖一下、一下,将那枚别针扣好。
动作精准、优雅。
"神宫寺薰的艺术大赛关系到学院的声誉。你作为她的模特,暂时不能休学。"
她的目光扫过京泛红的眼角,掠过他颤抖的下颌线,最后停留在他胸前——那件被神宫寺薰的颜料蹭到一点暗红痕迹的衬衫上。
"从明天起,下课后到学生会办公室。"她说,"我会亲自辅导你,确保你符合星月学院学生的标准。"
辅导?
京猛地抬头,对上她的眼睛。
他看懂了。
那不是辅导。
是看管。
"这不是请求。"冰室零松开手,后退一步,"是命令。"
她转身。
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再次响起。
"明天下午五点,学生会办公室。迟到一秒,按抗拒管理加倍处罚。"
她走到走廊尽头,推开学生会办公室的门时,忽然停下脚步。
没有回头。
"对了,京。把学生会室的窗帘拉上。光太刺眼了。"
然后又补了一句:
"记住。在星月学院,规矩就是一切。而我就是规矩。"
门被轻轻关上。
咔哒。
京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
备用室内鞋从脚上滑落。
走廊里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神宫寺薰要画他。
冰室零要管他。
京想抓头发,却抓到一手冷汗。
他捂住脸。
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呜咽。
而这一次,他再也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