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走进教室的时候,全班都看着他。
他戴着一副旧眼镜。镜框发黄,度数不对,世界在他眼里是一片模糊。
他的室内鞋也不对。
原来那双合脚的白鞋没了——被高桥里奈滴了血,他不敢再碰。现在这双是从风纪室领的备用鞋,不知道被多少人穿过。
太大了。
他每走一步,鞋跟就啪嗒啪嗒拍地板。
很响。
全班都能听见。
他的脚在鞋子里打滑。鞋底的橡胶摩擦他的脚心,隔着薄袜,像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在舔他。
佐藤美希看着他走过来,张了张嘴:"京君……你的眼镜……"
京没听见。
他只是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佐藤美希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有点白。
她闻到了。
京身上有股怪味。不是汗味,也不是她那瓶草莓香水能比的。是另一种东西——很浓,很刺鼻,钻进鼻子里就不出去了。
像松节油。
还有点别的。
那股味道让她想起小学时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感觉——冷,硬,不能反抗。
她缩回了手。
而在阴影里。
小林惠躲在书本后面,深深吸了一口气。
京君被碰过了。
被更厉害的人碰过了。
衬衫上有道褶皱,在肩膀那里,像被什么东西捏过。头发也乱了,刘海翘起一小撮,怎么都压不下去。
不公平。
她的手藏在课桌下,指甲抠进掌心,抠出一道红痕。
她也想碰。
她也想在京君身上留下痕迹。
京什么都不知道。
他坐在那儿,像具尸体,熬过了八个小时。
他看不清黑板,也看不清周围的人。那副旧眼镜让世界变成一团模糊的色块。
但他能感觉到。
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的后颈发紧。汗顺着脊椎往下滑,滑进腰窝,痒得要命,但他不敢动。
"铃——"
下午五点。
钟声响了。
京的胃猛地一紧。
他想起来了。
两个人。
两个命令。
"放学后,画室。不准迟到。"——神宫寺薰昨天说的。
"明天下午五点,学生会室。迟到一秒,按抗拒管理加倍处罚。"——冰室零说的。
五点。
就是现在。
他该去哪?
去画室?还是去学生会室?
他的喉咙发紧。他想咽口水,但咽不下去,喉结卡在那儿,上下不得。
他不知道神宫寺薰会怎么罚他。
但他知道冰室零会怎么罚他。
"加倍处罚。"
那四个字像刀一样悬在他头顶。
他怕规则。
他站了起来。
那双不合脚的鞋啪嗒啪嗒响。
他拖着脚,走向学生会室。
走廊空无一人。
他的鞋底拍打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
啪嗒。啪嗒。
手心开始冒汗。汗顺着手腕往下滑,凉凉的。
他走到学生会室门口。
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五点整。
他抬起手,准备敲门。
手指在半空中抖了一下。
"咔哒。"
门从里面开了。
冰室零站在门口。
她穿着那身完美的制服,戴着白手套。
她的眼神很冷,像在看一件准时送到的快递。
她闻到了。
京身上有股松节油味。
她的眉头动了一下。很轻微,但京看到了。
"五点整。"她说,"进来。"
她伸出手。
白手套精准地扣住了京的左手手腕。
凉的。
像被金属钳子夹住。
"站住。"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走廊另一头传来。
京的身体猛地一抖。
他回头。
神宫寺薰靠在美术室门框上。
她穿着那件脏衬衫裙,袖子上都是颜料。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有几缕散下来,粘在脖子上。
她早就在那儿了。
她早就知道他会怕,会跑去学生会室。
"哎。"她叫了一声。
京愣了一下。
"你去哪?"
她走过来。
皮靴踩在地上,吱吱响。
"我在等你。"
冰室零没说话。
她的手没松。
白手套扣住了京的左手手腕。
那股凉意渗进皮肤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往骨头里钻。
京手心的汗把白手套蹭湿了一小块。
他不敢动。
"呵。"
神宫寺薰走到他另一边。
她伸出手。
她那只脏手抓住了京的右手手腕。
热的。
湿的。
她的指甲有点长,扣进皮肤里,不深,但能感觉到。
京被钉在原地。
他被两个人抓住了。
左手腕被冰室零扣着,凉得刺骨,像被什么无菌的东西夹住。
右手腕被神宫寺薰抓着,烫得发麻,像被什么滚烫的东西裹住。
他能闻到两股味道。
左边是纸张和香水味,很刺鼻,粘在喉咙里咽不下去。
右边是松节油和汗味,呛得他想咳。
两股味道混在一起,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想挣开。
但他越想挣开,手腕就越僵。
他的呼吸变得很轻,很浅,像怕她们听见。
"我的修正时间。"
冰室零开口了。
她把"我的"两个字咬得很重,像在咬什么东西。
她往后拉,想把京拉进学生会室。
"我的缪斯。"
神宫寺薰笑了。
她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
"轮不到你擦。"
她往前拽,想把京拖回美术室。
京的手腕被拉得生疼。
骨头像要断了。
"啊……"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
他想说话。
想说"疼"。
但喉咙像被堵住了,只能吐出半截气音。
汗滴在冰室零的白手套上。
她会嫌脏吗?
他不敢看她的脸。
"神宫寺。"
冰室零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怒意。
很轻微,但京听出来了。
"放手。现在是我的时间。"
"冰室会长。"
神宫寺薰的笑容有点恶意。
"你的时间?你的人偶去擦吧。"
"我要借他。"
她停顿了一下。
"艺术大赛。你知道的。学校荣誉。"
时间像凝固了。
冰室零的眼睛缩了一下。
学校荣誉。
她没法反驳。
神宫寺薰用规则赢了她。
冰室零的手指猛地收紧。
"咯。"
京的腕骨发出一声脆响。
"疼!"
京叫出声。
然后,冰室零松开了手。
她放开了京。
她的手指在半空中停顿,然后缓缓收回,握成拳,藏进袖子里。
"呵。"
神宫寺薰赢了。
她猛地一拽,把京拉离了学生会室门口。
京失去平衡,一头撞进神宫寺薰怀里。
他闻到了。
汗味。松节油味。还有点别的什么,黏糊糊的,像没洗干净的颜料。
很浓。
神宫寺薰没走。
她拉着京,一步一步走到冰室零面前。
冰室零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但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节已经发白。
神宫寺薰笑了。
她抬起了她那只抓过京的手——手上都是油彩和京的汗。
然后,在冰室零的注视下——
"啪!"
她的手重重拍在了冰室零的肩膀上。
白色制服上,留下了一个五彩斑斓的手印。
冰室零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先用他。"
神宫寺薰低声说。
她凑近了一点,几乎贴着冰室零的耳朵。
"用完了……"
她顿了顿。
"再还给你擦。"
她不再看冰室零,拉着京,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廊里只剩冰室零一个人。
她站在那扇门前。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肩膀上那个脏手印。
她闻到了。
松节油。
油彩。
还有京的汗味。
混在一起。
她抬起左手——那只碰过京的白手套。
手套上有一小块湿的,是京的汗蹭上去的。
她盯着那块湿痕看了很久。
然后,她用这只手套,重重擦了擦肩膀上的污点。
白色和彩色瞬间混在一起。
手套脏了。
彻底脏了。
"咔。"
她把手套从手上脱下来。
露出来的手很白,很细,指甲修剪得很整齐。
她捏着那只脏手套,举在眼前。
盯着那块被京的汗蹭湿的地方。
她的喉结动了一下。
然后,她把手套扔在地上。
像扔垃圾。
她转身,走进学生会室。
但在推门的瞬间,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那只手套。
她的手在门把手上顿了顿。
然后推开门。
"砰!"
门被重重甩上。
而在走廊尽头。
小林惠躲在楼梯拐角,把整个过程都看完了。
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她闻到了。
从这么远的地方,她都能闻到。
京君身上那股味道。
被她们弄脏了。
被她们标记了。
不公平。
她咬住下唇,咬出血了。血的咸味在舌尖化开。
她也想。
她也想在京君身上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