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每吸一口气,胸口那一圈绷带就跟着往里勒一下。
新的衬衫还很硬,布料贴在纱布上,像一块干燥的布砂纸,慢慢来、慢慢去,在伤口边缘磨。
疼一直在。
不是那种一下子把人打懵的剧痛,而是稳稳吊在那里,让人清醒,让人记得自己还活着,也记得自己没处可躲。
京扶着走廊的墙往前挪。
今天这一天,他被人动手动脚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上午是神宫寺,下午是冰室,两双完全不同的手在他身上打转,拆东西似的摸来摸去,又装回去。
血流掉不少,空调的冷气又从脚底一点一点往上爬,他就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唯独脑袋越来越重。眼前的灯光像被人一点点拧暗,边缘开始发黑。
脚上的校内鞋大了半码,走一步就“啪嗒”一声,鞋跟打在地板上,不紧不慢地回响。
这栋楼太安静了,那点声音听上去像别人家走廊里的滴水。
“……啧。”
他想骂句脏话,最后只吐出一团白气,顺着嘴角散开。
下一秒,膝盖突然一软。
手指在墙面上滑了一下,没勾住什么,整个人就那样往下坠。
天花板斜着压下来,视线里只剩一片白,他的身体像被抽走了重量,很轻很轻地向那块大理石地板倒过去。
他连伸手的心思都没有。
——算了。
——这样砸一砸,说不定反而能踏实一点。
他闭上眼睛,等那一下砸在骨头上的闷痛。
……迟迟没来。
冰冷、坚硬的触感没有出现。
先撞上的,是一个软软的东西,有点弹性。
像是被人从侧面接住了,上半身整块砸进某个怀抱里。
“啊!”
耳边炸开一声惊叫,是女孩子的声线,音量不大,里头全是慌乱。
“你、你没事吧?!”
京的思考慢半拍,人却先闻到了别的味道。
不是神宫寺身上那股混着松节油和烟味的怪味,也不是冰室那瓶冷得要命的香水。
是一种很干净的味道。像洗得很干净的棉布在太阳下晒过之后,带一点阳光烤过的味道。
他本能地往后挣了一下。
被碰太多次之后,他的神经已经学会了条件反射:任何靠近都先当成攻击。
“别、别动!”
那个声音立刻又高了一点,急急地在他耳边响起。
“你、你现在站不稳!真的会摔的!”
一双手从侧面抱住他。
手很小,力气也不算大,架在他腰那一截,动作有点乱,却咬着牙死撑着。
京愣了一下。
隔着这一层按规矩扣好的白衬衫,那双手的温度一点点传过来。
是热的。
但是和发烧的那种热不一样,是人的体温,很普通,却扎实。
他的挣扎慢慢停下来。
他抬起头。
出现在视线里的,是一张很陌生的脸。
是女孩子。
个头不高,整个人看上去乖乖的。米色针织衫,制服裙扎得很老实,头发用橡皮筋在脑后绑起来,刘海被汗水黏了一点,乱乱地贴在额头上。
她离得太近了,近到京能清楚地看见她眼睛里反射的那一点光。
不是打量,也不是兴趣。
就是——被吓着了以后,单纯的担心。
“你、你流了好多汗……”
她支着他的手还在抖,视线却一直盯在他脸上不肯挪开。
京本以为她会松开他,结果那只手从他腰侧慢慢滑开,往上移了一点。
柔软的掌心迟疑着靠近,像在确认什么似的,轻轻贴上他的额头。
“好烫!”
她被吓了一跳,小小地叫了一声,“你在发烧啊!”
那只手刚贴上来的时候还有点凉,很快就被他的热烫得发暖。
京整个人僵住。
脑子里冒出一个很笨的念头——
……不对劲。
神宫寺的手又热又乱,沾着颜料味和烟味;
冰室的手冰得像器械。
而这一只,只是普通高中女生的手。
温温的,软软的,紧张得有点发抖。
“我——”他想说“没事”,嗓子刚动,出来的却是一串哑得厉害的破音,听着像砂纸在石头上蹭。
那女孩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你别说话!”她急得快要喘不过气,“你、你这是什么样子啊……”
她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看到他领口被拉开了一点,白色绷带底下又透出淡淡的红。
“啊……”
她整个人像被什么戳到了,眼泪刷地就涌上来。
“你受伤了……都在流血……”
京愣了。
下一秒,那女孩居然低下头,语速乱成一团:“对不起,对不起……”
“……哈?”
“都怪我!”她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又手忙脚乱地去擦,“我、我刚才在学生会室门口看到你……被会长叫进去……我、我不敢进去,我怕打扰你们,我就一直站在走廊那边,想等你出来看看……”
她说到这里,嗓子一哽。
“结果你一出来就这样……我、我还差点没接住你,如果刚才没接到,你一定会摔得更重的……”
京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在这栋学校的大部分空间里,他早就习惯了被围观——怜悯的、好奇的,或者赤裸裸带着恶意的。
但是,很少有人会为了“没接住他”这点事哭成这样。
“……不用道歉。”他费劲挤出几个字,“这跟你没关系。”
“有关系!”她抬起头,眼睛红得厉害,“我明明看到了你有点不对劲……明明觉得你脸色很差,却还是不敢过去问……要是我早点叫住你,你就不会在这里晕倒……”
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深呼吸了一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个……”她好像才想起该自我介绍,“我叫朝野,美樱。隔壁C班的,风纪委员。早上巡楼,偶尔也会路过学生会这边。”
“朝野……”
京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想了想,隐约记起在年级名单某个角落似乎看过这个姓。
“京君,对不对?”少女抬头看他,声音轻轻的,“我听别人叫过你。”
她没有用尊称,也没有用那种带距离感的称呼,只是很自然地叫了一声“京君”。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出来的时候,听上去一点也不刺耳。
“你现在能自己走吗?”她小心翼翼地问,“还是……我送你回宿舍?”
“不用麻烦——”话刚出口,京就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多违心。
他现在大概连从这里走到楼梯口都困难。
“我送你。”她打断他,“至少下楼要有人扶。”
她说着,把他的手臂往自己肩上架。
她看起来很瘦,肩膀也窄,整个人贴过来时,靠得他甚至能数出她睫毛的影子。
“等、等等——”京下意识想抽开,“我自己——”
“不行。”她第一次态度这么坚决。
那双本来湿漉漉的眼睛里多了一点倔强,她抬头直直地看着他:“要是我现在放开你,你倒在楼梯口怎么办?你觉得我之后还能睡得着吗?”
被这样问,京反而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随你。”他妥协了。
说完,他把重心一点点放过去。
美樱被他这一压,身子明显晃了一下,却并没有退,只是把一只脚往后挪了一步,重新稳住。
“抱歉。”京闷声说了一句。
“没关系。”她摇头,嘴角拉出一个勉强的笑,“你现在轻得吓人。”
她这么说着,实际上被压得气都有点不顺。
他们一步一步往前挪。
走廊安静得过分,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还有远处风吹过玻璃缝的轻响。
“京君。”
走到楼梯口前,她忽然停了一下。
“你是不是……很冷?”
京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冻得没什么知觉了。
血走失过多,又一路吹着空调,冷意慢慢往四肢钻,他却一直没空顾。
“还好。”他说。
美樱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指节苍白、泛着一点不健康的青。
她咬了咬牙。
“稍微借我一下。”
她松开放在他背后的那只手,改用一只手支撑他的腰,用另一只手去抓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
她的手掌很小,几乎完全包不住他的手,只能从指缝那边扣过去,十指交错了一半。
“这样呢?”她问,“会不会好一点?”
京整个人又僵了一下。
他本能地想抽回来,却被她握得更紧了一些。
“别动。”她小声说,“就当帮我一个忙好了。”
“帮你?”
“嗯。”她低着头,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听上去更轻,“如果我能抓住你一点点,就不会一直想着‘刚才要是没接住你怎么办’,大概……会轻松一点。”
京噎住了。
他不是没见过别人伸手拉他。
只是之前那些手,大多是出于自身需要——有人需要一个目标,有人需要一个玩具,有人需要一个可以反复拆开观察的样本。
眼前这个女孩子却一脸认真地,说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难受”,才想握住他。
“……随你。”他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
这次的语气,比刚才软了一点。
他们慢慢下楼。
每走一阶,绷带都会拉扯一下,徽章会轻轻碰到胸口,提醒他刚才发生过什么。
美樱的手一直没松开。
到了宿舍楼下,她终于停下来,喘了几口气,这才抬头认真看他。
“京君。”
“嗯?”
“你胸口那里,一定很痛吧。”她说,“但是——以后,能不能……不要一个人撑着?”
他看着她。
她的眼睛还红着,睫毛上挂着没擦干的泪,却用一种近乎小大人的认真语气跟他说话。
“我没法替你挨那种痛。”她说,“可是我可以在门口等你一会儿,可以帮你跑个腿,可以……像今天这样,至少不让你摔在地上。”
她停了一下,鼓起勇气,轻轻握紧了他的手。
“以后,如果又遇到这种事……我在的话,就由我来保护你,好吗?”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先红了耳朵,低下头不敢看他。
京本来想说一句“你保护不了我”,话到嘴边,却突然说不出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他只觉得胸口那一块被绷带包住的地方忽然闷了一下,又莫名其妙地轻了一点。
“……好。”
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声音很低,却是实实在在说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