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继续了。」
京介的呼吸依旧混乱,胸口仍在发烫——
但那并不是因为她。
刚才那一瞬间,他在梦里,几乎要被那股久违的暖意拖回去。
棉花香的小屋。
厚重的被子。
那块被纱布遮挡的伤口。
还有朝野美樱那张红着眼、轻轻俯下来的脸。
——如果只截取那个瞬间,那确实很像「被救赎」。
她小心翼翼地为他换药、为他挡风、为他在枕边守夜。
她说「不会再让你受伤了」,说「只要乖乖待在这里就好」。
那时候的他,也真的相信过。
相信那是世界上唯一的、安全的小小房间。
可是——
在那之前,他是怎么被带进那间小屋的?
被谁扯着手腕、在走廊上拖行?
是谁丢掉他的手机,关上门窗,让他和外界断绝联系?
是谁在他哭着说「想回学校」时,笑着亲他,叫那叫「发烧中的胡话」?
那些画面,本来被压在记忆深处,被催眠的泥浆盖住,多年不见天日。
刚才那一吻,却像把整段录像倒带了。
他不是「被拯救」到那张床上的。
他是被一寸一寸地——放倒在那里。
京介慢慢地、很慢地、闭上眼睛,又睁开。
他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那间小屋,从来不是避难所。
那是软绵绵的牢房。
美樱的吻,是烙印。
是在他最虚弱、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烙在他的伤口上。
——「你只能是我的。」
那不是治疗,那是据为己有。
「……黑泽老师?」
雾岛响子的声音再次把他拉回心理咨询室。
京介抬头,看着她。
她的表情依旧冷静、满足,眼角还残着刚才欲望余温的微红。
她以为自己干净利落地「切断了记忆污染」,以为她把「业余的噪音」清掉了。
可她不知道——
刚才那一刀,不只切断了美樱。
那一刀顺便把那段「被病娇式温柔囚禁」的幻觉,一起剥掉了。
他从那个梦里醒来,不是回到她这里。
而是彻底认清:
他必须回去的,是阳菜身边。
「我回来了。」
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不是对雾岛说的。
也不是对朝野美樱的幻影说的。
是对站在料理台前,系着围裙、偶尔会把盐放多了的那个人说的。
——阳菜,我回来了。
「……你的呼吸在稳定。」
雾岛带着医生式的满足点评,「心率也在下降,这是好现象。」
她一边说,一边摘下眼镜,用镜布仔细擦拭。
刚才那双冰冷的眼睛,此刻被镜片遮住了一层反光,看不清情绪。
京介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把自己敞开的衬衫下摆抓住,一颗一颗地扣上纽扣。
动作不快,却很干脆。
像是在亲手合上什么。
雾岛的目光悄悄滑到他的指尖上。
「那里的感觉怎么样?」她问,「还痛吗?」
「不会痛了。」
京介低头看了一眼被布料遮住的胸口。
「只是……有点脏。」
他很轻很轻地吐出两个字。
雾岛愣住了一瞬。
「你是指——那段记忆?」
「不。」京介抬眼,视线稳稳落在她脸上,「是指刚才你做的事。」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
以往只会道歉、只会沉默的病人,此刻用一种不急不缓的语气,把「脏」这个字贴回到她身上。
雾岛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
「反抗心恢复了。」她在记录本上写下什么,「这也是好事。」
她没有辩解。
也没有否认。
就像一个实验者,对于自己手上的血迹,从来都不打算洗干净,只是简单记录「接触反应」一样。
「今天到这里吧。」
她啪地合上本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过度刺激会适得其反。接下来几天,你可能会做零碎的梦,有时候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她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动作一如既往优雅从容。
「如果撑不住了——」
她回头,冲他露出职业化的微笑:
「记得来找我。」
京介站起来。
双腿发软,膝盖像灌了铅,他却没有再扶额头或按胸口,只是默默地站稳、迈步,走向那扇门。
他经过她身边时,雾岛忽然抬手,似乎想再拍一拍他的手臂。
京介侧了侧身。
那只戴着薄手套的手,从他袖口旁划过,什么都没碰到。
「——雾岛老师。」
他停在门口,握住门把,头也不回地开口。
「是?」她的声音仍旧温柔而专业。
「刚才的那些,」京介说,「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走廊的灯光从门缝里涌进来,把他半边脸照得很亮。
「这不是为了你。」他顿了顿,「是为了我自己。」
雾岛沉默了一瞬。
「……明白。」她低声说。
「但有一个条件。」
京介终于回头,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冷静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从下次开始,在我允许之前,不要再碰这里。」
他的手指,隔着布,点在胸口那块被她亲吻过的旧疤上。
那是美樱与阳菜的记忆重叠之处。
也是他此刻唯一想要彻底守住的地方。
「那不是疗程的一部分。」他说,「那是我的。」
这一刻,他的声音不像病人,更像是在宣告某种所有权。
雾岛望着他,眼中有一瞬间极快的情绪闪过——惊讶、不满,还有某种隐约被挑衅的快感。
她最终还是笑了。
「好的。」她轻轻点头,「作为你的主观边界,我会记录下来。」
「黑泽老师,」她加了一句,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欢迎你回来。」
「……」
京介没有再回答。
他推开门,走进冷白色的医院走廊。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像是某种回音终止的标志。
走廊尽头的窗外,是灰白色的天空。
东京的冬天总是这样——不暴躁,却阴冷。
云层压得很低,像一整块阴沉的幕布。
京介站在自动售货机前,盯着一排饮料的标签出神。
咖啡、茶、运动饮料、热可可。
阳菜最喜欢哪一种来着?
……好像是,印着小熊图案的那个纸包装热可可。
「因为看起来很可爱,而且甜甜的。」她那时候笑着说,「适合我这种需要糖分维持生命的打工人。」
想到这里,他鬼使神差地按了热可可的按钮。
硬币落入的声音清脆,机械开始运作,纸盒掉落,轻轻撞了一下出口。
他弯腰捡起来,手指被包装传来的温度烫了一下。
那一点热,从指腹一路往上爬,爬到手腕、手肘,最后停在胸口——停在那块刚被称为「脏」的地方。
「……」
京介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小小纸盒。
——他的真爱只有阳菜。
这句话不是谁告诉他的。
是刚才那堆破碎记忆碎片里,唯一剩下的清晰轮廓。
无论是美樱,还是福利院那群把他当所有物的「家人」,又或者眼前这个把他当活体样本的心理医生——
她们都在不同的时刻、用不同的方式,把「爱」当成锁链。
只有阳菜,从来没有要求过他必须永远留在她身边。
她只是一次次、小心翼翼地确认:
「你今天累不累?」
「你会不会后悔跟我结婚?」
「如果有一天你不想要这段关系了……可不可以提前跟我说?」
她连想象他的背叛都怕得要命,却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这种会伤人的问题。
那不是占有。
那是怕自己不够好。
京介忽然觉得喉咙有点涩。
他把吸管插进纸盒,喝了一口。
糖分和可可的味道在口腔里扩散开来,甜得有点过分,却意外地让胸口那块地方不那么发冷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他掏出来。
屏幕上跳出一条新消息。
【阳菜:】
【京~你那边结束了吗?今天的咨询……还好吧?】
后面是一串纠结的表情符号:想问又不敢问的那种。
京介盯着那一行字,指尖停在输入框上,很久没有动。
以前,他习惯性的回答是——【没事】【挺好的】【就是聊聊以前的事】。
把所有的阴影都堵在喉咙深处,让阳菜只看到被过滤后的「没事」。
可刚才在梦里,他已经走回了那间棉花香的小屋,看清楚那不是救赎,而是囚笼。
再继续瞒下去,只会让那些伸向他的手,渐渐伸向阳菜。
「……」
京介缓缓打字。
【黑泽京介:】
【结束了。】
他犹豫了一秒,又追加了一句。
【等我回家,我们好好聊聊。】
发送。
信息旁边跳出「已送达」的标记。
几乎是一瞬间,阳菜那边回了过来。
【阳菜:】
【好。】
【我会准备好晚饭和你。】
「和你」两个字之后,她又加了一个害羞的表情。
京介握着手机,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意没有完全浮上脸,只是在眼底轻轻晃了一下,就像水面上被丢进一只小石子。
他抬头,看向走廊另一端。
那里是电梯。
电梯通向医院的一楼,通向冷风、通向车站,也通向回家的路。
也是从今天开始——通向他主动伸手,去把过去那些「爱」的锁链,一条一条解开的路。
京介握紧了手里的热可可。
「……先从谁开始呢。」
他在心里,把名字一个个数过去。
朝野美樱。
天音咲夜。
雾香。
雫。
夏希。
那些在教室门口徘徊、在走廊上张望的学生。
以及刚才,把嘴唇印在他旧疤上的雾岛响子。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带着不同形状的伤口。
有的是血淋淋的。
有的是已经结痂,却在夜里仍然隐隐发痒的。
但无论如何——
「我不会再装作看不见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电梯门在他面前打开。
京介迈步走了进去。
站在密闭的空间里,他看着镜面反光里那张有些苍白、眼底发红的脸。
那不是某个「被爱到扭曲的可怜小孩」的脸。
那是一个成年男人,一个丈夫,一个老师,一个终于从水底浮上来的人。
电梯开始下行。
耳边响起轻微的机械运转声。
京介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在那一呼一吸之间,他把一句话压在心底,像给自己下达命令:
——接下来,不是她们来决定我要怎么活。
——而是我来决定,她们还能在我的人生里,存在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