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风不冷不热，电车从高架上滑过去，车窗里映出一排排灯火通明的窗子。
京介站在车门边，手里还捏着那盒已经喝空的便利店热可可纸盒。
纸盒被他反复捏皱又抚平，最后只剩下一团软塌塌的皱纹。
车厢里有人在刷手机，有人在打瞌睡，吊环轻轻晃动，发出细小的金属声。他盯着窗外黑漆漆的玻璃，看见自己的倒影——
眼眶发红，脸色有点白，衬衫领口还留着心理咨询室里那点消毒水味。
手机在口袋里颤了一下。
【阳菜：
晚饭已经做好啦～
咖喱还在小火上保温，你慢慢回来。】
后面是一个端盘子的表情符号，画得笨笨的。
京介看着那几行字，好一会儿才回过去：
【黑泽京介：
再有一站就到。
等我。】
等我。
他又敲了一遍这两个字，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按下发送。
——等我回家，把话说清楚。
电车到站，他跟着人流走出去。
站前的小超市还亮着灯，门口摆着特价牌：鸡蛋、牛奶、明天截止的布丁便宜一半。
他停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走进去，拿了两盒布丁、一小束特价的康乃馨。
结账的时候，收银员瞄了一眼他手里的花，笑着随口说：“回来晚了吧？要记得哄哄家里那位哦。”
京介愣了愣，也跟着笑了一下：“……嗯。”
出了超市，他拎着塑料袋往公寓的方向走。
熟悉的路，熟悉的楼，熟悉的楼道味道——消毒水混着楼下拉面馆的汤味。
电梯停在一楼，他按了上行键，又收回手，改走楼梯。
三楼，右手第三户。
门底下透出一条暖黄的光。
他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按响门铃。
“叮咚——”
里面先是传来锅盖碰撞的声音，接着是拖鞋匆匆拍在地上的“啪嗒啪嗒”。
门锁一响，门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
“京——”
门整个打开，阳菜探出半个身子。
她围着浅绿色的围裙，头发用发夹随便往上一夹，脸上还带着厨房里蒸汽熏出来的那点细汗，眼睛亮亮的。
看到他那一瞬间，她眼里的光明显放大了一下，又迅速按了下去，小心翼翼地转成一个温柔的笑：
“欢迎回家，京介君。”
“……我回来了。”
京介开口，声音有一点哑。
他换鞋的时候，阳菜低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在他腿上、手上、脸上各停了一瞬，像是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完好无损”。
确认完，她才微微松了口气，侧身让开：“快进来，咖喱要糊了。”
客厅里亮着灯，桌上已经摆好两套餐具，电饭锅的灯在角落里亮着，咖喱锅盖微微开着一条缝，里面咕嘟咕嘟地冒泡。
这是他熟悉的“家”的味道——咖喱、米饭、洗衣液、她身上那点柑橘味的沐浴露。
“这个，给你。”
京介把塑料袋递过去，有点笨拙。
阳菜愣了一下，接过来看见里面的东西，眼睛立刻弯起来。
“诶——康乃馨？还有布丁？”
她把花拿出来举到面前，鼻尖贴过去闻了闻，没什么香味，就是普通超市货。
但她还是笑得很开心：“今天怎么突然想到买花啦？被谁教坏了？”
“路过超市，看到特价。”京介说，“想起来家里好像没花。”
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布丁也是特价。”
阳菜被他这句补充逗笑了：“是是是，我们家持家的好男人，知道要省钱。”
她把花插进水杯，随手放在窗台上，又看了他一眼，笑容收敛了一点：
“你先去洗手，坐一会儿，马上开饭。”
“……嗯。”
京介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
冰凉的水扑在掌心，他低头，看水从指缝间流下。
镜子里的男人眼睛有点红，眉间的那道竖纹还没完全散开。
他看着那张脸，突然有种很古怪的感觉——
像是这个“黑泽京介”终于从水底浮上来了，却还不太适应空气。
“……别发呆了，饭会凉哦。”
门外传来阳菜的声音。
他应了一声，把水关上，用毛巾胡乱擦干手，走回客厅。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
阳菜给他盛饭，动作一如既往地小心：先给他碗里铺一层白米饭，再舀一勺咖喱，刻意把多肉多菜的那一边朝他这边倾斜。
“今天有加胡萝卜哦，很健康。”她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又补了一句，“我都挑到我自己那边去了。”
京介看着她那点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心里有点酸，又有点暖。
“开动了。”
阳菜双手合十，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开动了。”京介回了一句。
第一口咖喱入口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一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胃像是突然被唤醒，整个暖了起来。
饭桌上，阳菜没有立刻问起心理咨询的事，只是像往常一样说着医院里的小事情：
“今天病房又临时加了查房，医生还是那一套，病例讲来讲去就那几段……”
“中午新来的小护士走错了房间，把药盘推进了外科那边，被护士长念了一路——”
她说到这里，看了他一眼，笑着学那个小护士“对不起对不起”的样子，想逗他笑。
京介果然被逗到，嘴角弯了一下。
那笑意转瞬即逝，但阳菜还是看见了，像是得到什么奖赏似的，眼睛亮了一下。
饭吃到一半，话题慢慢少下来。
两个人安静地吃完，收拾碗筷的时候，阳菜把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
水声、碗碰瓷盘的声音、电视里隐约传来的综艺笑声混在一起，都是每天都会有的日常声音。
京介站在她身后，看了她一会儿，才走过去：“我来洗，你擦。”
“诶？不是说好今天你辛苦，我来负责嘛。”
“我也想动一动。”他接过她手里的碗，“不然总觉得……像是还没从医院出来。”
阳菜愣了一下。
她安静地看了他侧脸两秒，没再争：“好，那我当小助手。”
水龙头开到最小，温热的水细细流在他手上，他一边洗，一边听阳菜在旁边擦碗、把碗放进厨柜，发出轻轻的“咚”的落盘声。
这样的声音，比心理咨询室里那种冷冰冰的钢笔划在纸上的声音要好听得多。
洗完最后一个碗，阳菜把抹布叠好，放回一边。
“沙发那边我铺好毛毯了。”她转过身，对他笑，“要不要……先坐一会儿？电视今天好像有新番。”
京介看了眼客厅。
沙发前的小几上放着两个布丁，边上还放着两只小勺。毛毯已经铺开，靠枕摆得端端正正。
阳菜显然在他回家之前，就已经把“谈话的位置”安排好了。
他心里微微一紧。
“……不看电视，聊聊吧。”
他对她说。
阳菜“嗯”了一声，表情没有惊讶，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
她把电视关掉，客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冰箱低低的运转声。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
中间隔着一个抱枕，阳菜抱着那只抱枕，手指不自觉地在枕套边缘来回捻。
“今天的咨询……很辛苦，对吧。”她先开了口，声音不急不缓，“你在消息里说，‘回家好好聊聊’。”
她顿了一下，抬眼看他：
“我有点紧张，怕你说的是……要离婚之类的。”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
京介呼吸一滞，下意识伸手按了一下她握枕的手。
“不是。”
他把那两个字说得很清楚。
“我不会跟你离婚，阳菜。”
阳菜愣了愣，眼睛一下子红了，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抬手胡乱擦了一下眼角：“我只是、只是随便举个例子……”
她强行笑了笑：“那，能不能……跟我说说，今天发生了什么？”
京介沉默了一会儿。
他不去看她的脸，只盯着自己交握的手指，慢慢开口：
“今天，她……把我压回去看了一段东西。”
“那段东西”，他没有说得太具体，但阳菜听得出，那不是一段“可爱的小回忆”。
“是以前的吗？”她问。
“嗯。”京介低笑了一声，笑意冷得几乎不像笑，“我以为自己差不多都忘了。结果一闭眼，又被塞回去了。”
他简短地，像在描述别人一样，把那间棉花香的小屋说了一遍——
不用名字，不给身份，只说：
“有个人在我最差的时候，把我带去一个地方，说那是‘安全的房间’。她帮我换药，给我吃饭，说一直会陪我。”
阳菜静静听着，手指在抱枕上捏得发白。
“听起来……好像挺温柔的。”她说，“但是你刚才说话的时候，表情一点也不像是在讲温柔的事情。”
京介抬眼看她。
她的眼睛红红的，却出奇地冷静。
“因为那不是温柔。”他说，“那是监禁。”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把这个词说出口。
“我那时候被关在那里，手机被收走，门窗锁着。我说想回学校，她就说我发烧，胡说八道。”
“她把‘你只能是我的’说成‘我会保护你’。把锁链说成戒指。”
京介说到这里，喉咙里像卡着什么东西。他停了一会儿，才继续：
“我知道这些，可是这几年，我一直……装作只记得那一点点好的部分。”
——那枚落在伤疤上的温柔的吻。
——那股“安全”的错觉。
“因为如果连那一点点也否定掉的话，我会觉得……自己很可怜。”京介轻声说，“像是这一辈子，就没遇到过真正的好东西。”
阳菜听到这里，嘴唇咬得发白。
“那现在呢？”她问，“你现在……觉得呢？”
京介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
那笑容跟刚才的冷笑不一样，有点疲惫，又有点松口气之后的无力。
“现在我知道了。”他说，“真正的好东西，在家里做咖喱，在超市纠结要不要买打折鸡蛋。”
“真正让我想活下去的，不是那些‘我会保护你’的锁链，而是你这样会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超市’的人。”
他顿了顿，把话说得更直白一点：
“阳菜，我的真爱只有你。”
这句话一出来，阳菜彻底绷不住了。
她“啊”了一声，眼泪啪地掉下来，弄得自己也有点慌，赶忙手忙脚乱地去擦：“对不起，不应该哭的，我……只是，有点高兴，又有点心疼……”
她擦乱了自己的刘海，只好随便往耳后别，抬眼看他：
“我早就知道，你在遇见我之前，肯定有很多事情没跟我说。但我一直不敢问，我怕一问，你会觉得我在翻旧账，觉得我在逼你。”
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声音稳下来：
“你今天愿意跟我说，我很高兴。哪怕只是其中的一点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