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胸口,停了一下。
“那……今天的咨询呢?”阳菜小心翼翼地问,“她做了什么,会让你现在,变得这么想说这些?”
京介的指尖收紧了一下。
他想到那一瞬间——
梦境里的温暖被现实中那枚冰冷的吻踩碎,棉花香的小屋像镜子一样碎裂,雾岛响子跪在他面前,用冷静得近乎残酷的语气宣布“业余的噪音已经清除”。
他不会把这些原样说给阳菜听。
至少,不是现在。
“她……”京介想了想,找了个词,“用了一点很激烈的方法,让我把那段记忆完整地看了一遍。”
“激烈的方法?”
“嗯。就像……把结痂扒开,再重新消毒那样。”
京介淡淡地说:“会很痛,也会看见里面有多脏。”
阳菜听到这里,下意识伸手捂住他的胸口,隔着衣服。
手掌下面,那块旧伤早已结痂、愈合,只留下一块浅色的疤。
“痛吗?”她轻声问。
“现在……好多了。”京介握住她的手,按在那块位置,“刚开始的时候,觉得那里很脏。现在觉得,它只是受过伤。”
阳菜抬头看着他,眼睛里装了太多东西——心疼、愤怒、不安,还有一点点迟到的悔意。
“京介。”她叫他的名字,“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问。”
“以后……这些人,还会继续出现吗?”她咬了咬唇,“那个把你关在小屋里的,那个……医生,还有以前让你受伤的那些人。”
“会。”京介没有回避,“他们已经开始出现了。”
阳菜呼吸明显乱了一下。
“那你打算怎么办?”
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声音有一点发抖,却没有躲开。
京介看着她的眼睛。
“以前,我只会逃。”他说,“躲到东京来,换名字、换工作,假装那个‘以前的我’已经死了。”
他停了一下,慢慢直起身子,像是终于坐正了:
“但现在不行了。”
“不行了?”阳菜重复了一遍。
“因为我已经有你了。”京介说,“如果我继续逃,只是把他们从我身边赶走,让他们跑到你身边来。”
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这几年她很少在他身上看到的决心:
“所以接下来,我会一个一个,把这些关系处理掉。”
“处理掉”三个字,说得不重,却有一种冷静的锋利。
“可能会有很多‘奇怪的女人’出现在我们周围。”京介盯着她,“有的是学生,有的是同事,有的是……过去的人。”
“她们会说一些你听不懂的话,做一些你觉得过分的事。”
“她们会说‘你不懂他’,会告诉你‘我们才是真正的同类’。”
他顿了一顿,笑了一下:
“但我希望你记住,我站在哪一边,是我说了算。”
阳菜沉默地看着他。
好一会儿,她才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站哪一边?”她问。
“你这边。”京介毫不犹豫,“只有你这边。”
他想也不想地给出这个答案。
仿佛这不是某种“艰难的选择”,而是一道连犹豫都不配的简单题。
阳菜“噗”地笑了一下,笑着笑着又鼻子一酸,眼泪都快被笑出来了。
“我知道了。”她用力点点头,“那我会、我会尽量不被她们说动,也不会轻易怀疑你。”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是——”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撑不住了,觉得很烦,很痛,很想逃……”她一字一顿,“在你跑之前,先回来跟我说一声。”
她握紧他的手,手心都有点出汗:
“我可以陪你一起逃一会儿。可以陪你躲在家里一整天看动画。可以陪你骂那些人,骂过去的自己。”
“我什么都可以做。”
“只要你不要一个人,悄悄跑掉。”
京介怔住了。
他从来没这样想过——
从来都是“我不能拖她下水”,从来都是“我不能把她卷进来”。
所以所有痛的、脏的、见不得光的部分,他都自己压着,压到做噩梦,压到夜跑,压到凌晨一点一个人在阳台上抽烟,偷偷把烟味吹到走廊去。
可是现在,眼前的这个人,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告诉他:
——你可以告诉我你想逃。
——我不会因此看轻你。
——我甚至可以陪你一起。
“……阳菜。”
他低声叫她的名字。
阳菜“嗯”了一声,眼睛还红着:“在。”
京介慢慢伸手,把她人连同那只抱枕一起拢进怀里。
她的身体有点僵了一下,随即乖乖靠过去,下巴搁在他肩膀上。
“对不起。”他在她耳边说,“这几年,让你一直在跟一个……不完整的人生活。”
“哪有。”阳菜闷闷地反驳,“我觉得你已经很努力了。”
“从今天开始,我会更努力一点。”京介说。
“努力什么?”她问。
“努力把过去那些人,一个个从我们的生活里划出去。”他声音压得很低,“努力把自己,从‘他们的东西’变回‘我们家的人’。”
阳菜听着这句话,忍不住笑了一下:“听起来,好像在做家计本的分类。”
“嗯。”京介也笑,“只是这次要划掉的,不是多余的支出,是多余的人。”
客厅里安静下来。
窗外有车开过,车灯扫过半拉窗帘,投进来一片移动的光影,又很快消失。
阳菜在他怀里靠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推了他一下:“啊,对了,布丁还没吃!”
她有点慌张地从他怀里坐起来,看了一眼桌上的布丁:“不会融化了吧?”
“布丁不会融化。”京介说,“顶多冷一点。”
“那也不行。”阳菜嘴里说着,眼睛却笑弯了,“你难得给我买一次布丁,要是我没吃到,会做噩梦的。”
她撕开布丁盖子,把勺子递给他:“喏,先吃一口。你今天最辛苦。”
京介接过勺子,舀了一小口,放进嘴里。
甜。
很甜。
甜得有点腻,却把那一点冷意也压了下去。
他把勺子递回去:“剩下的你吃。”
“欸——你就吃一口吗?”
“我已经吃到味道了。”他说。
阳菜噘了噘嘴,还是很听话地自己消灭掉剩下半个。
吃完布丁,她舔了舔嘴唇,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他:“那个……明天你还要去跑步吗?”
“跑。”京介说,“但路线会改一下。”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人知道我常去哪里。”他顿了顿,“以后我要换成自己选的路。”
阳菜想了想,点点头:“那你明早把新路线画给我看。”
“嗯?”
“我想知道你在哪儿跑。”她说,“这样的话,我在家偷懒的时候,就可以对着地图给你加油。”
京介笑了一下:“好。”
那一刻,他突然很清楚地意识到——
从心理咨询室睁开眼睛,到现在坐在沙发上,他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回家之后没有再说“没事”。
他终于承认了:
自己是受过伤的。
自己曾经被那种扭曲的“爱”弄得遍体鳞伤。
自己不再是一个可以一个人扛完一切的“强者”。
但同时,他也终于承认了另一件事:
——在这个家里,他不需要再一个人了。
“阳菜。”他忽然又开口。
“嗯?”她已经半躺在沙发上,裹着毛毯看他。
“谢谢你。”他说,“从今天开始,我会……开始驯服那些一直纠缠不休的人。”
他用了一个看起来有点轻松的词。
阳菜眨了眨眼:“驯服?”
“嗯。”京介点头,“谁叫他们一直闹个不停。”
他伸手,替她把滑到一边的毛毯拉上来,压到她肩上。
“不过你放心。”他说,“在我这里,‘驯服’不是把他们养在身边。”
“而是把他们送回该去的地方。”
阳菜听不太懂他这句话的具体含义,但她看懂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只是被追着跑的猎物,而是终于停下来看清了谁是猎人,谁是獠牙。
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指,十指相扣。
“那……我也要努力。”她说。
“努力什么?”
“努力当一个,会帮你把门关好的人。”阳菜眯眼笑,“不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乱闯进来。”
京介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好。”他说,“那就拜托你了,黑泽太太。”
阳菜耳朵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哼了一声,把脸整个埋进毛毯里,只露出一截红红的耳尖。
客厅的灯还亮着,咖喱锅已经洗干净晾在水池边。
窗外远处,高架电车呼啸而过。
这个城市里还有很多人在被自己的过去追着跑,有很多人在别人的“爱”里窒息,有很多人在自以为是地走向所谓的幸福。
而在这间不起眼的小公寓里——
一个从水底浮上来的人,终于学会了回头抱住岸上的那个人,告诉她:
“我回来了。”
并且,这一次,他是打算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