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校园的空气是粉笔味和树叶味。
黑泽京介推开职员室的门,习惯性地扫了一眼自己的桌子。
桌面很干净。教案码得整整齐齐,杯子里昨晚的茶渍已经干在内壁。
只有一张纸,孤零零地压在键盘上方——
【致黑泽京介老师:
根据教职员工心理健康计划,已为您安排下一次心理咨询。
时间:周三 下午 14:00
地点:心理咨询室
注:此为既定流程,请务必出席。】
红色的荧光笔在“请务必出席”上来回划了两道,像某种温柔而不容拒绝的强调。
京介站在桌前,安静地看着那几行字。
——在她眼里,昨天那一切,算是「治疗的一环」。
——「流程」还要继续下去。
如果是昨天之前,他很可能会默默叠好那张纸,塞进抽屉里,然后在十四点准时走进那间房,坐进那张过软的沙发里,再一次任由自己被推向某个方向。
今天不一样了。
他伸出手,把纸拿起来,对折,再对折,折成一块小小的长方形,指节却一点也不紧。
“早上好——黑泽老师,今天也很早呢。”
背后响起轻快的女声。
仙道夏希抱着一摞考卷进来,长发用发圈随便扎在后面,随手把包丢到自己的椅子上,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他桌上那张纸。
“啊,又是雾岛老师的通知?”她眨眨眼,“心理咨询怎么样?会不会很吓人?不过有专门的老师帮忙,挺好的嘛,我们学校福利真不错。”
“是啊。”京介把纸收进西装内侧口袋,“福利很好。”
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情绪。
夏希没多想,已经被隔壁的老教师叫住,开始讨论起考试卷子的评分标准。职员室很快又热闹起来——椅子摩擦地板的声响、打印机咔咔的转动声、咖啡机滴水声,全都堆在一起,像往常一样。
只有京介知道,自己刚刚把什么东西悄悄挪了一个位置。
那张纸没有丢。
但也不会再是“命令”。
——接下来,轮到他来指定时间了。
上午的课照常进行。
二年 A 班。
黑板上是刚写完的“战后经济复苏与泡沫的萌芽”,粉笔灰在阳光里飘着。窗外操场传来看不见的社团喊声。
黑泽站在讲台前,把粉笔轻轻放回粉笔槽。
“今天先到这里,下节课接着讲。”
下课铃响起,学生们开始窸窸窣窣收笔记本,有人冲向自动贩卖机,有人在讲桌前排队问问题。
白羽梦照常走上来。
“老师。”
她手上抱着刚整理好的笔记本,眼睛亮亮地抬着,看上去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上次你说的那本辅读书,我已经看完了。”她把本子翻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不过有些地方我还是不太理解,午休的时候……可以麻烦你再教我一下吗?”
按照以前的惯性,他或许会下意识答应,然后再去想办法挤时间。
京介看着她,静静地停了一秒。
“不行。”
他开口。
白羽梦明显怔了一下:“欸……”
“今天不行。”黑泽补充,“我中午有别的安排。这些地方你先自己标注起来,等我这边调整好时间,再统一帮你看。”
语气不算重,却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划出一个「不是随叫随到」的界限。
白羽梦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那我可以等你吗”吞回去,只是乖乖点头:“……好的,老师。”
她退开的瞬间,靠窗那一侧的工藤飞鸟抬眼看了他们这边一眼,视线落在黑泽身上,停了几秒,又悄悄别开。
京介收拾课本。
他注意到了那道视线,却没有像以前一样本能地紧张,只是略略在心里记了一笔——
——这边的线,也得早晚处理。
——不过,不是今天。
午休。
校园的一角安静得不像学校。
心理咨询室所在的小楼离教学楼有一段距离,走廊铺了浅色地毯,脚步声被吃掉大半。墙上挂满“关爱自我”“倾听你心”的宣传画,笑容固定的卡通人物显得有些不真实。
“心理咨询室(教职员・学生共同使用) / 负责:雾岛响子”。
门牌上的字被擦得干干净净。
京介站在门前,抬手,敲了三下。
“请进。”
里面是那道熟悉的声音,温柔、公式化,却带着不容抗拒的职业感。
他推门而入。
室内和昨天一样,窗帘拉到一半,光从缝隙里照进来,落在那张浅色的沙发上。茶几上摆着纸巾盒、一次性纸杯,角落里有一盆生长得过于茂盛的绿萝。
雾岛响子坐在办公桌后,正在整理一叠文件。她今天穿的是浅灰色套装,头发高高盘起,细框眼镜稳稳地架在鼻梁上。
看到他,她停下手,露出一个标准而专业的微笑。
“黑泽老师。”她站了起来,“你来得比我想象中要早。我们的预约在下午两点。”
“所以我现在来,”京介关上门,“是想先谈一件事。”
“谈……一件事?”雾岛重复,微微歪了下头,“是关于昨天的诱导过程,还是关于那段记忆?如果是治疗感受的反馈,那当然是非常欢迎的。”
她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京介没有像昨天那样走向那张柔软的沙发,而是拉开了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那是平时老师来讨论学生问题时坐的位置。
他坐下,背靠椅背,双手自然地交叠在膝上。
雾岛注意到了这一点。
她的笑容轻轻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坐回对面,把记录本翻开,笔尖悬在白纸上方。
“那我们从哪一项开始呢?”她问,“你希望今天的谈话,以什么为主轴?”
“边界。”
京介开口。
“……诶?”
雾岛的笔在空中停了一下。
“老师和来访者之间的边界。”他看着她,语气平静,“同事和同事之间的边界。还有——治疗和个人接触之间的边界。”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那一刻,连空调的运转声都显得有些大声。
雾岛很快笑了。
“看来昨天的诱导,让你想到了不少东西呢。”她轻描淡写地把这个话题当成自然延伸,“有时候,边界感的模糊本身,就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是啊。”京介说,“所以我今天来找你。”
他把那张折得很小的纸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来,在桌面上摊开。折痕交错,纸边有些起毛。
“先从这个开始吧。”
雾岛低头看了一眼,神色不变:“这是教职员心理健康计划里的标准通知。”
“嗯。”京介点点头,“标准通知上写的是‘建议接受本项目’,不是‘请务必出席’。”
“……你很在意这个用词?”她抬眼,“我记得你一开始有点抗拒来这里,所以我稍微用了点强调。如果这让你产生了压力,那是我的疏忽。”
“我不是来计较措辞的。”他说,“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他把纸转了个方向,让那一行红色更清楚地横在两人之间。
“我来不来这里,是不是只要我觉得‘不’,就可以不来。”
雾岛静静看着那两个字“务必”,又看了看他。
“从制度上来说,你当然有选择权。”她缓缓开口,“但从你目前的状态来看,我仍然认为你有必要继续接受治疗。你昨天的反应……比我们预想的要激烈。”
“所以你在系统里写了‘强烈建议继续’,然后我就收到了这封‘务必出席’的纸。”京介帮她把中间那一步补完,“这样看上去就像是一项必须履行的义务。”
“我只是在尽心理老师的职责。”雾岛说,“黑泽老师,现在的你还没有能力判断,什么对你是好的,什么是暂时的逃避。”
“原来如此。”京介轻声道,“那接下来,我希望你听一下……我作为‘当事人’的判断。”
他没有给她继续往下讲的空档。
“第一,我会继续来。”他说,“至少在目前为止,我承认你在这方面比我专业。”
雾岛眼神微亮。
“第二,”他说,“预约权以后由我来行使。”
她的笑容顿了顿:“什么意思?”
“也就是——”京介把纸折回去,重新塞回口袋,“不再出现这种带有命令语气的‘务必出席’。我要来的时候,会提前通过邮件或者当面和你约时间。如果我觉得不适合继续,就会暂停,直到我决定好下一步。”
“这不利于治疗的连续性。”雾岛立刻指出,“创伤处理最忌讳反复中断。你的创伤时间跨度很长,一般要——”
“那些是教科书上的话。”他打断她,“而我说的是——昨天那样的情况,如果在没有我同意的前提下继续发生,下一次我可能直接就不会再来了。”
“……”
雾岛的眼神沉了沉。
她放下笔,双手交叠,换了一个姿势看他。
“你在暗示什么?”她问,“我们昨天的治疗过程,被你认定为‘未经同意’的侵入?”
“不全是。”京介说,“我确实签过知情同意书,上面写了‘会采用包含催眠诱导在内的多种技术’。”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
“但是那上面,没有写‘允许进行任何形式的身体接触’。”
空气一下子冷了两度。
雾岛的手指在纸上轻轻敲了一下。
“你是指——”
她没有说完。
那几个画面几乎在同一时间掠过她的脑海:沙发、敞开的衬衫、贴在旧疤上的嘴唇、那一下惊人的心率跃升。
“我当然知道,创伤治疗中,适当的身体接触有助于建立安全感。”她很快调整好语气,淡淡地说,“《创伤临床指引》里也有相关表述。比如握手、轻拍肩膀、在对方同意的前提下——”
“只是昨天那种方式,”京介平静地看着她,“你觉得,如果把完整过程写进病历,让第三个人来评估,会怎么看?”
雾岛的瞳孔极微小地缩了一下。
“你在威胁我?”她笑了笑,语调却冷下来,“黑泽老师,你现在的状态,很容易把别人的善意理解成攻击。”
“我没有说我要去投诉你。”他摇头,“我只是很现实地在想——要是某一天事情发展得失控了,被别的老师、学生、甚至校外的人看到什么,再回头看这几次治疗记录……你觉得,第一个被质疑的人会是谁。”
雾岛沉默。
她不缺冷静,也不缺自信。作为心理老师,她见惯了各种“在自我防御下反咬一口”的来访者。
但这是她第一次被人用这种平静的口吻,明确指出——
她也握着风险。
她当然可以赌,赌他永远不会说。
可是昨天那枚烙印,她心里很清楚,有多越界。
京介看着她的表情变化。
“所以,第三点。”他继续,“从现在开始,我会记录每一次谈话的时间、频率、主题。如果需要,我也会提出把这些记录一并放进教职员档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