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岛眯起眼:“你要监视我?”
“不。”他淡淡道,“是我们互相留存证据。”
他掰了掰指节。
“你可以继续做你觉得有必要的诱导,我会判断自己承受不了的时候及时叫停。你不会被冤枉成‘乱来的医生’,我也不会再被任何人,随随便便地当成可以为所欲为的对象。”
这一串话说完,房间里静得只剩下钟滴答的声音。
雾岛盯着他看了很久。
他换了座位,从「患者椅」换到了「同事椅」。
他换了语气,从被动回答的问题者,变成了主动提出条件的人。
最关键的是——他第一次,把“你做的事可能有问题”这一点,毫不退让地摆上了桌面。
“你在防备我。”她终于开口。
“是。”京介没有否认,“就像我防备那些过去曾经伤害过我的人一样。”
雾岛的嘴角缓缓勾起来。
“不愧是你。”她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自我防御重新上线,自我观察能力增强,边界意识恢复。”
她一边写,一边说:“从治疗角度看,这是一件好事。”
“从你的角度呢?”京介问。
“从我的角度……”她停笔,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慢慢笑开,“我似乎得到了一只,长出牙齿的小动物。”
“昔日那种只能在角落里发抖的样子,确实太单调了。”
京介不接这个话。
“刚才说的那些,”他把话拉回来,“你接受多少?”
雾岛用笔轻轻敲了下记录本。
“第二点,我可以部分接受。”她说,“以后不再用那种强制语气通知你。你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我不会派人把你拖过来。”
“不过,作为心理老师,我会如实在系统里写下‘来访中断’与‘可能存在风险’。”
“这个我没有意见。”京介点头。
“至于第三点,你要记录谈话内容,我无法阻止。”雾岛接着说,“不过我也要提醒你,录音、笔记这些东西,一旦被误用,对你未必是好事。”
“所以我说,是互相。”他平静地道,“我知道风险,你也知道。”
她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轻笑出声。
“那第一点呢?”她问,“你说,你会继续来。”
“会。”京介说,“至少暂时。”
“你还信任我?”雾岛问,似乎真心有一点好奇。
“我信任你的专业。”他答,“不一定信任你这个人。”
听见这句话,雾岛不怒反笑。
“这个评价真是,”她摇摇头,“介于褒与贬之间的微妙。”
她合上笔记本,压在桌角,换了个稍微放松一点的姿势:
“好吧,那我也提一个条件。”
“你说。”
“既然你要自己掌控节奏,那今天这次会面——”她看了眼挂钟,“不算在正式治疗次数里。”
“……?”
“你主导的话题,我只听,不诱导。”雾岛说,“把它当成两位同事之间,就某个共同关心的问题,进行的一次谈话。”
“下次你真正躺回那张沙发,我会在治疗记录上写『第三次』。这次,记成『非正式会谈』。”
她微微歪头:“这样,你能不能感觉好受一点?”
京介沉默片刻。
“也就是说——”他缓缓道,“你承认昨天那种做法,放在今天这种谈话里,是不可接受的。”
雾岛没有正面回答。
她只是抬手,推了推眼镜。
镜片后面,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个极轻的、几乎看不出的表情:像是被戳到痛处的不悦,又像是被看穿之后的兴奋。
“你想要这种承认?”她说,“可你不是已经用行动,把答案写在门外了吗?”
京介不再追问。
他已经拿到了他要的东西——不是她嘴里说出的哪句话,而是一个事实:
她开始在意「会不会被看作越界」。
只要她在意这一点,她就不能像昨天那样肆无忌惮。
“那么,今天你还剩下十五分钟。”雾岛看了眼时间,“你要用来做什么?”
京介想了想。
“问一点别的。”他说。
“比如?”
“比如——”他有意把语气放得很随意,“在你看来,我过去那段经历,吸引你的是什么?”
雾岛愣了一下。
“……你是病人,还是同事?”她笑了笑,“这个问题,问得有点不合适。”
“那就当是同事间的好奇。”他淡淡道,“我只是想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一个典型的病例’,还是别的什么。”
雾岛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在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不怎么专业的偏题。
“从病例角度来说,你身上有很多标签。”她说,“未成年时期的长期控制关系、复杂的家庭环境、多重依恋对象叠加,再加上现在的婚姻状态。”
她把这些词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念一张病例分析报告。
“从人的角度呢?”京介追问,“不写进记录本的那种。”
“从人的角度——”雾岛停顿了一下,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你很敏感,又很能忍。对加害者有矛盾的情感,对自己有过度的苛责,对所谓的‘温柔’有致命的需求。”
她的声音很轻,很慢。
“对一个心理老师来说,这样的人,很容易让人产生‘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做得更好’的冲动。”
“也就是说,”京介总结,“你把自己当成一种‘修正者’。”
“你可以这么理解。”她微笑,“或者说,我比任何人都讨厌那些弄伤你的手。”
“所以你要亲自把伤口拆开看看?”他问。
雾岛没有回答。
钟滴答走了一圈。
“时间差不多了。”她合上本子,“今天就到这里吧。”
她站起来:“下午的正式预约,你要来吗?如果你决定取消,现在说也来得及。”
“来。”京介也起身。
雾岛挑眉:“哦?”
“只是——”他拉开门之前,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下午开始,我会带笔记本进来。”
“你可以带。”她点头,“只要你不违反保密原则,我不会阻止。”
“还有一件事。”京介像是想起来似的,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昨天你亲过的位置,以后……不许再碰。”
雾岛看着他。
那一瞬间,她眼里有东西闪了一下,很快被压了下去。
“这是你的边界?”她问。
“是我现在能想到的第一条。”他说,“后面如果有别的,我会随时补充。”
“那我也补充一条。”雾岛忽然笑了一下,“你既然选择继续来这里,那就不要指望,我会只当你好好说说话的同事。”
“你身上的结,不是靠‘聊聊天’就能解开的。”
“我知道。”京介点头,“不过下一次,你下手之前,至少先问一句。”
他把门拉开。
走廊的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动了她桌上的几张纸,角落轻轻翻起一层。
“下午见,雾岛老师。”
“下午见,黑泽老师。”
她保持着那个职业笑容,看着他离开。
门合上的那一瞬间,她的笑容才慢慢收了回去。
雾岛低头,看着桌面上摊开的笔记本。
纸上最后一行字是刚才写的:
【防御机制:回归 → 边界恢复 → 自主性上升。】
她把笔盖上,指尖轻轻抚过“边界”两字。
然后,她抬起那只曾经按在他胸口的手,放到自己唇边,慢慢合上五指。
那枚不存在的触感,仍旧隐隐留在掌心。
“……真麻烦啊。”
她低声自语了一句,听不出是在说他,还是在说自己。
从心理咨询室出来的时候,走廊比来时更亮了一些。
窗外操场上传来哨声,体育课正好开始。学生们的笑声、叫喊声混在一起,远远地传到这边。
京介走下楼梯。
他没有急着回职员室,而是在拐角的自动贩卖机前停了一会儿。
硬币落下的声音叮当作响,一瓶室温的矿泉水掉出来,撞了一下出口。
他弯腰捡起来,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
喉咙里还残留着早上那一点咖喱味和咖啡渣味,水顺着往下流,把那些东西洗掉了一部分。
他靠在墙边,放下瓶子,轻轻吐出一口气。
——第一根绳子,松了一点。
雾岛响子还在那间房里。
她的视线、她的兴趣、她的侵入欲,全部都没有消失。
但从今天起,她不再是那个可以单方面决定节奏的人。
治疗继续。
边界也继续。
这才是他想要的。
他把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一节课要上。
屏幕上没有新的消息。
昨晚那串对话安安静静躺在对话框里:
【等我回家,我们好好聊聊。】
【好。我会准备好晚饭和你。】
京介盯着那句“和你”看了一会儿,嘴角轻轻弯了一下。
他把手机收回口袋,提起水瓶,往教学楼方向走去。
今天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比如,在课堂上与学生保持刚刚好的距离。
比如,在课后拒绝一些过分的靠近。
以及——在整个白天,把那个念头牢牢按在心里:
等这个回合结束,他要回家的。
要带着更多“松开的绳结”,回到那间小公寓,回到那个会给他买特价布丁、会在晚饭后抱着抱枕问他“今天还好吗”的人身边。
从这里开始一根根地剪断——
不是砍断,而是驯顺,再亲手放回该去的位置。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每走一步,脚下的影子都跟着挪一点。
从那间心理咨询室门口开始,他不再只是被跟随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