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进来，地板上是一块浅浅的亮斑。
二年A班教室门半掩着，里面是压低的翻书声。最后一节自习课。
黑泽京介站在讲台边，手里拿着参考书，视线从前排扫到后排。
白羽梦坐在第一排正中，笔记本摊满一桌；工藤飞鸟靠窗，把下巴搁在手臂上，一边看题一边用笔点桌面。
“有不懂的，可以举手。”
京介把参考书放在讲台上，只说了这一句。
自习过了十几分钟，有学生举手。
他从后排走到前排，一路解释历史事件、年表、公式，是每天都要做的事。
走到第一排时，白羽梦站起来。
“那个，老师。”
她抱着笔记本，翻到中间一页。
“上次您说的‘战后家庭结构变化’，我还是有点乱……”她用笔点着一行，“这里写‘传统家庭角色弱化’，下面又写‘家庭内部自我牺牲倾向依旧顽固’，我觉得有点矛盾。”
“不是矛盾。”京介说，“一个讲的是框架，一个讲的是习惯。框架可以改，习惯不一定赶得上。”
他停了一下，又换了个更直白的说法：
“以前是家长说了算，现在嘴上讲尊重个人，可一到要牺牲的时候，有些人还是会习惯性把自己往后排。”
白羽梦怔了一下：“就是……把牺牲自己，当成理所当然的好事？”
“差不多。”
她抬头看他：“那老师呢？”
“嗯？”
“老师会吗？会不会也习惯把自己放到最后？”
京介看着她的眼睛。
“以前会。”他说，“现在不会了。”
“为什么？”
“因为有人会生气。”
“谁？”
“关心我的人。”他把笔记本往她那边推回去，“这一段就先到这里。剩下的，你自己整理。”
他没给她继续问“是谁”的余地。
白羽梦低下头，看着本子：“……我知道了。”
京介转身往后排走。
刚到靠窗那一列，工藤飞鸟抬头，和他视线撞上。
“老师。”
“有什么问题？”
“有。”
她把练习册翻到最后一页，最难的一题被圈了出来。
“这题我看了答案还是不太明白，可以在黑板上讲一遍吗？”
“好。”
京介接过练习册，举起来：“这道不会的举一下手。”
教室里一片举手。
他把题目写到黑板上，粉笔在黑板上刷刷作响。
讲完题，铃声响起。
“今天就到这里。作业是——”
京介把作业写在黑板一角，收拾粉笔和讲义。
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白羽梦抱着书站回到讲台前。
“老师。”
京介刚把讲义塞进包里，听见她的声音。
“刚才那句……”她有点紧张地抬眼，“我不是想打听你的私事，只是……”
她咬了咬唇：“只是听到你说‘以前会’，就忍不住在想，老师以前，是不是一直都那样。”
“白羽。”
“在。”
“老师有老师的生活。”他说得不快不慢，“你有你的高中生活。”
“你在意我这件事，不是坏事。但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把你自己的那部分过好。”
他顿了顿，换了一种她听得懂的说法：
“用好学生该用的方式在意老师——比如，把老师教的东西记住，上课认真听，下次考试别把名字填错。”
白羽梦愣了一下。
“那……如果我做到这些，”她轻声问，“老师会不会，对我有一点不一样？”
京介看着她。
“会。”他说，“我会记得你是个很努力的学生。”
她盯着他几秒，轻轻点头：“那我会努力。”
她抱紧本子，转身离开教室。
走廊另一头，工藤飞鸟靠在窗台，慢悠悠地整理书包。
白羽梦从她身边走过时，脚步轻快了点。
“白羽同学，看起来心情不错呢。”工藤飞鸟随口说。
“还好。”白羽梦抱着本子，“我先走了。”
她走远之后，工藤飞鸟才回头。
教室里只剩京介一个人。
他在黑板前停了几秒，才伸手擦掉那道题。
“老师。”
工藤飞鸟叫他。
“嗯？”
“刚才那题，我大概懂了。”她晃晃练习册，“不过有个地方，我还是有点拿不准。”
京介走过去：“哪儿？”
她用笔点了一行：“如果我用自己的方法，过程不太一样，最后得出同样结果，可以吗？”
“可以。”他说，“只要逻辑完整，不乱跳步。”
工藤飞鸟歪头看他：“那人和人的关系呢？”
“……”
“用不一样的方式，到达‘喜欢一个人’这个结论，算不算错？”她笑了笑，“比如，大家都只在课堂上喜欢老师，而我，想多看老师一点点。”
这句说得不大声，却足够清楚。
京介看着她。
“工藤同学。”
“在。”
“老师的工作，是教你们历史。”他说，“不是和你们一起研究‘喜欢的方式’。”
她眨眨眼：“可是历史里，关于‘喜欢错了人’的例子很多啊。”
“正因为见得多了，我才更知道，什么是不能重演的。”他把练习册合上，“你是聪明学生，这种话不该由老师讲太多。”
“这样吗。”她接过练习册。
“那我会尽量当一个，不需要老师太费心的学生。”
“那最好。”
他说完，往教室外走去。
经过她身边时，工藤飞鸟忽然低声道：“老师。”
“什么？”
“你小心一点哦。”
京介停下脚步。
“太努力和人保持距离，也会变成一种让人想靠近的理由。”她说，“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躲得干干净净。”
京介没有回答，只是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傍晚。
职员室冷清下来，只剩几张桌子上亮着灯。
仙道夏希抱着一摞文件，突然“啊”了一声。
“忘了给你看，黑泽老师。”
她把一张通知摊在他桌上：
【下周心理健康周主题讲座
题目：《如何面对来自过去与现在的压力》
主讲：雾岛响子
对象：二、三年级
各班主任负责收集匿名提问】
“你们班肯定一堆问题写你。”夏希笑，“什么‘老师最近看起来好累’、‘老师是不是有心事’之类。”
京介看着纸上的“过去与现在”几个字，没说话。
“不过这种我会帮你挡掉啦。”夏希说。
“谢谢。”他说。
“你要是压力大，不想参加某些环节，就跟雾岛老师说一声。”
“我会考虑。”
走出校门时，天已经黑了。
街对面便利店灯箱亮着，学生拎着饮料和饭团跑出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阳菜：
今天晚班，会晚一点回家。
冰箱里有咖喱和沙拉，你一定要吃晚饭，不可以只喝咖啡。】
【黑泽京介：
我会乖乖吃的。
你忙完就休息，不用担心我。】
他想了想，又敲了一句：
【如果以后有人在医院提起‘某个看起来怪怪的老师’，你也不用太在意。】
【阳菜：
那我就当作——
有很多人在关心我的丈夫。】
红灯变绿。
京介收起手机，迈步过马路。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家吃完咖喱，洗了碗，在小桌前打开一本新笔记本。
封面上，他写下几个字：
【关于“距离”的备忘】
第一页，是早上在心理咨询室记下的几条：
——预约由自己决定。
——任何越界接触都要记住。
第二页，他写下今天的：
——对白羽梦：解答只限学习内容。
——对工藤飞鸟：尽量避免一对一长时间辅导。
最后一行，他写上：
【老师也是人，不是任何人的“私有故事”。】
胸口那块旧疤在衣料下面隐隐发热，却不再刺痛。
那里的印记，从今天开始，要一点一点地，先还给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