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健康周”的第一天,校园早晨比平时吵一点。
广播一大早就开始放活动通知,学生会成员抱着纸箱,从一个年级跑到另一个年级,嘴里念着差不多的台词:
“这是匿名提问箱——大家可以写下最近烦恼的事情,交给心理老师,在讲座上统一解答。”
二年 A 班。
纸箱被放在教室后门,白纸上写着几个大字:【随便问,不署名】。
黑泽京介站在讲台上点名,视线扫过去,只看到纸箱边已经出现了几张折好的小纸团。
“点名完,开始早自习。”他说,“写问题可以,但先把作业写完。”
教室里响起压低的笑声,几个学生假装无辜地把笔记本翻开。
早自习结束后,学生陆续把小纸团丢进箱子,有人一丢完就笑着跑开,有人丢之前犹豫半天。
铃响,学生们出教室上下一节课。
教室里只剩下桌椅,还有后门那只鼓起来一半的纸箱。
京介把下节课的教材放好,转身看了它一眼。
——照理说,这种东西应该由学生会统一收集。
——他完全可以装作没看见。
手还是伸了过去。
他把纸箱搬到讲台边,随手抽了一张小纸片。
【老师最近看起来很累,是不是讨厌学校了?】
字写得歪歪斜斜,看上去是男生的笔迹。
第二张:
【如果我很想保护一个人,但我什么也做不到,怎么办?】
第三张:
【喜欢老师算病吗?】
“……”
他停了一下,把纸片翻过来又翻回来,确认上面没有名字。
第四张:
【我觉得有位老师很重要,他好像受过很严重的伤,我很怕他有一天就突然不见了。】
后面多画了几只手忙脚乱的小人。
字迹很熟悉——整洁,偏细,像是白羽梦那一类的学生会写出来的。
京介默默把那几张摊在桌上。
这也许只是普通青春期学生的烦恼。
也可能,是某些人已经开始尝试,用这样安全的方式,把视线伸得更深入一点。
他把几张纸重新叠好,放回箱子最上层。
——这些问题有没有被念出来,不由他决定。
——但至少,他可以先听一遍。
午后,全校讲座。
体育馆临时搭了讲台,椅子排成一排排。夏天的味道混着木地板的气味,人声一浪接一浪。
老师们坐在侧边,学生按班级就座。二年 A 班在中间偏前的位置。
雾岛响子站在后台,整理手里的提问卡。她今天穿了比平时略正式一点的套装,头发盘得很利落。
学生会的人刚刚把各班的纸箱倒在一起,统一装进透明袋。
她戴着手套,一张张摊开,快速一扫,又分成两叠——一个是“可以公开讨论”,一个是“适合私下回复”的。
有些问题她只看一眼,就知道大概来自哪个年级、哪种学生。
有一张纸,她停了几秒。
【如果我喜欢的老师,似乎不太想让人靠近,要怎么办?】
字像是刻意放慢速度写的,每一笔都压得很重。
她想到某个名字。
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雾岛老师,准备好了?”学生会干部在旁边小声问。
“嗯。”她把几张纸压在演讲稿下面,“可以开始了。”
灯暗下来一半,讲台上的聚光灯亮起。
主持的学生念了一串开场词,简单介绍了“心理健康周”的意义,随后请雾岛上台。
掌声响起。
京介坐在侧边老师席,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看着她走到讲台中央。
雾岛的声音在扩音器里被放大,变得更有穿透力。
“大家下午好。我是学校的心理老师,雾岛响子。”
她站得很稳,很自然地把话接下去:“今天我们要讲的题目,是——《如何面对来自过去与现在的压力》。”
她没有低头看稿,而是顺着台下扫视一圈。
视线经过学生群,又非常不经意似的,从老师席扫过,恰好在京介所在的位置停了半秒。
“有的人,过去发生过很难受的事。”她说,“比如家庭变故、人际关系的破裂、被辜负的信任。”
“这些事情,即使已经过去很多年,只要相关的线索出现——一封信、一句话、一段再普通不过的场景,都可能让人突然觉得喘不过气。”
台下有学生轻轻动了一下。
也有老师不自觉挺直了背。
“那是因为,大脑已经习惯用某种方式记住痛苦。”雾岛继续,“只要一点点刺激,就会把整个画面叫回来。”
她举了几个和学生相关的例子——考试失利、亲友离世、被同学欺负之类。
讲到一半,她换了个切入口:
“也有一种压力,来自现在。”
“比如——你身边有一个你很重视的人,他受过很严重的伤,你很想保护他,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京介的指节轻轻收了一下。
那句话几乎一字不差地对应了他早上看到的那张纸片。
“你会盯着他的表情,猜测他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你会因为他一句‘我没事’,整晚睡不着。”
“你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重要,所以他不肯说。”
体育馆里的空气安静下来。
有学生低头,有学生偷偷看旁边的老师。
“这种情况下,”雾岛停了一下,“你们会怎么做呢?”
她把手伸向讲台上的问题卡。
“有同学写道——”
她抽出一张,念出来:
“【如果我很想保护一个人,但我什么也做不到,怎么办?】”
台下有几声轻微的窸窣。
“还有一位同学写——”
她又抽出一张:“【我觉得有位老师很重要,他好像受过很严重的伤,我很怕他有一天就突然不见了。】”
这次,反应更明显了。
几个班的学生同时转头看向老师席,又赶紧收回视线。
京介能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
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曾经让他本能想从原地消失。
今天,他只是轻轻吐了口气,让自己坐得更稳一点。
雾岛像是没看见台下涌动的视线,只是继续说:
“写下这些问题的同学,很温柔。”
“你们的烦恼,不是‘我被欺负了怎么办’,而是‘他会不会又受伤’。”
“这是好事。说明你们有能力走出自己的世界,去看另一个人。”
她顿了顿,话锋轻轻一转:
“但这也很危险。”
“因为如果你们过度把注意力放在‘保护那个人’上,很容易忽略一件重要的事——”
她抬眼,看向学生席,也看向老师席:
“那个人,不一定希望自己被这样保护。”
“他可能希望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因为他影响成绩。希望你在人生自己的位置上长大,而不是一直站在他影子底下。”
台下有人轻轻吸气。
黑泽京介垂下视线。
——这句话,如果换一个场合,由他自己说出来,白羽梦大概会哭。
——由雾岛来说,变成了“心理老师的专业建议”,学生反而会更容易听进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