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写到‘怕某个老师突然不见了’，这代表你们相信老师会消失。”
雾岛的声音很平静，“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老师也在怕你们突然不见。”
“怕你们因为担心他，放弃了自己原本该走的路。怕你们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老师是不是笑了’上，而不再关心自己是不是开心。”
她合上那两张问题卡，轻轻叠在一起。
“真正成熟的关系，不是‘一个人守着另一个人’，而是——”
“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走得稳一点。”
讲座进行到后半段，是现场提问环节。
学生会的人把筛过的提问卡递上台。
雾岛随手抽了几张，多是考试焦虑、人际不安。
她一一用不疼不痒、却足够安抚的语言回答。
最后一张，她停了停。
“这个问题，”她抬眼，“我觉得不少人都关心。”
她念出来：
“【喜欢老师算不算问题？】”
体育馆里安静了一瞬。
几乎所有视线都不由自主地往老师席那边扫。
“喜欢这个词，本身没有问题。”雾岛说，“喜欢一个老师的讲课方式，喜欢老师说话的态度，喜欢他认真批改作业的样子，这些都很正常。”
“但如果‘喜欢’到了一种程度，让你忘记了老师也有自己的生活，让你把所有期待都压在他身上，那就会变成一种负担。”
她微微笑起来：
“老师不是你们的人生导师以外的什么东西。”
“不是你们一个人的秘密玩偶，不是可以替你们承受全部痛苦的容器。”
“老师也是普通人。”
这句话落下的同时，她的视线短暂地从京介身上掠过。
“所以，‘喜欢老师’本身没关系。”
“重点是——你有没有同时喜欢着自己的未来。”
“如果你因为喜欢一个老师，努力学好他的课，认真生活，那很好。”
“如果你因为喜欢一个老师，把自己的人生全都捆在他身上，那就该来心理咨询室聊一聊了。”
学生席里有零星的笑声冒出来，紧张感缓和了一些。
京介看着讲台上的她。
从某个角度来说，雾岛确实在帮他——用官方的、专业的口吻，为他和学生之间立了一道看得见的栏杆。
但同一时间，她也在做另一件事：
——她把自己的声音，插进了所有“喜欢老师”的念头里。
——让那些人一想到“喜欢”，就会一起想到“雾岛老师说过”。
这是另一种占有。
讲座结束，掌声响起。
学生们鱼贯离开体育馆，有人一边走一边讨论雾岛说的话，有人低着头若有所思。
二年 A 班的学生在出口排队。
白羽梦走在队伍中间，双手揪着书包带。
前面的同学回头问她：“你刚刚有写提问吗？”
“没有。”她摇头。
“诶——你这种，看起来想很多的人，一定写了吧。”那同学笑，“说不定被念出来了。”
白羽梦勉强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那张纸，不在今天被念出来的范围里。
她写的是“怕老师突然不见”，不是“喜欢老师算不算问题”。
——但雾岛老师给的答案，似乎也能用在那上面。
“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走得稳一点。”
她握着书包带的手慢慢放松。
眼角余光瞄到不远处老师席那边——黑泽京介已经站起来，正和别的老师一起往外走。
他神色平静，像是在认真听别人说话。
看起来……没有那么累了。
体育馆侧门。
老师们散得比学生快。有人去职员室，有人去抽烟，有人被学生会拎去填问卷。
京介从侧门出去，还没走几步，就被人叫住：
“黑泽老师。”
雾岛响子站在门口，手里仍然拿着那叠问题卡。
“讲得很好吧？”她浅浅笑了一下，“至少学生没有睡着。”
“你自己说得挺开心。”京介说。
“那当然。”她点点头，“难得有这么大一批听众。”
她看了看手里的卡片，又看向他。
“你早上看过吗？”她问。
“什么？”
“匿名问题。”她把那叠卡片稍微晃了一下，“我猜你不会完全不碰。”
京介没有否认。
“有几张，”她说，“大概是你班的。”
“你从字迹就能看出来？”
“老师会记得好学生的字。”她微笑，“也会记得某些容易受影响的孩子。”
她把其中一张抽出来，递到他手边。
那是那句——【我很怕他有一天突然不见】。
“放心。”雾岛说，“我不会去查是谁写的。”
“我也不会。”京介把纸折起来，“既然是匿名，就应该一直匿名。”
“不过，有一点你可能得注意。”她捏了捏手中剩下的卡片，“你的存在，已经成了某些人‘面对压力’的支点。”
“这对他们来说是好事。”她说，“对你呢？”
“他们会长大。”京介说，“总有一天，会自己找到别的支点。”
“你这么相信？”雾岛笑了一下，“那你也要活得久一点，至少撑到那一天。”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自然地看着他胸口的位置。
京介明白她在暗示什么。
“我会努力。”他说，“不过方式由我自己选。”
雾岛眯起眼睛。
“你今天坐在老师席上，看起来比我想象中要冷静。”她说，“以前的你，只要被人一提起过去，就会立刻缩回去。”
“那是以前。”
“现在不同了？”
“现在——”他看向体育馆出口方向，“我有一个人，会在晚班间隙盯着手机，等我发一句‘我已经吃过饭了’。”
雾岛沉默了两秒。
“你很喜欢把‘现在’挂在嘴边。”她说。
“因为过去已经够多了。”京介说，“我不想再让任何人，用‘过去’这两个字，把我绑回去。”
两人之间短暂地安静下来。
最后，是雾岛先移开视线。
“好吧。”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今天，就当你赢一小局。”
“我不是在跟你下棋。”京介说。
“可我会记账。”她拿手指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你每一次逃开，每一次反击，我都会记得很仔细。”
“这是我的习惯。”
她这么说的时候，脸上带着那种冷静的笑意——既像职业本能，又像另一种更私人的执着。
“随你。”京介转身离开，“只是记账的时候，别忘了加上一条——”
他停在台阶上，回头看了她一眼：
“今天的讲座，对我也有用。”
雾岛挑眉：“哪一部分？”
“老师不是任何人的‘秘密玩偶’。”他淡淡道，“包括你的。”
说完，他朝大门方向走去。
雾岛望着他的背影，过了几秒，轻轻笑出声。
“真是——”她低声道，“越来越难对付了，黑泽老师。”
她把手里那张折好的纸重新摊开，看了眼上面那句话，又折起来，收进口袋。
那些匿名的声音，在她脑海里一个一个排好队。
她知道，有的可以现在解散。
有的——会在以后，慢慢变成别的东西。
傍晚的风从校门口吹进来。
京介走到电车站，随人群挤上车，站在门边。
车门关上，城市的景色往后退。
他摸出手机，点开和阳菜的对话框。
【黑泽京介：
今天的讲座结束了。
顺便替你学习了一下‘如何面对压力’。】
过了一会儿，屏幕亮了一下。
【阳菜：
那你现在，有觉得轻一点吗？】
他看着这句话，指尖在键盘上停了停。
【黑泽京介：
有一点。
至少知道了——
有些“在意”，不必全都接在自己身上。】
【阳菜：
嗯。
剩下那一部分，就交给我吧。】
车厢晃了一下，吊环轻轻摇摆。
京介把手机收回口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今天一天，他听了很多“别人对他的在意”。
有的是匿名纸条。
有的是从讲台上被放大的专业词句。
它们在空气里绕圈、凝聚、落下。
——以前，他只会觉得窒息。
——现在，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以挑着接一部分，其余的，交给那些“写问题的人”，和那个在医院值晚班的人，慢慢消化。
电车驶入下一站。
他抬头，看向车窗外反射出的人影。
那张脸还是显得有点疲惫，却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时准备从画面里消失。
第三卷，从这一场“匿名提问”开始——
那些把他当成重心的人，会被他一一“请回自己的轨道”。
而他自己，也一步一步，从别人问题里的“主角”，退回到一个更普通的位置。
——一个老师。
——一个丈夫。
——一个，终于开始为自己画线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