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京介回到家的时候,玄关灯已经亮着了。
钥匙转动的声音刚响起,门那边就传来拖鞋在地板上“沙沙”挪动的动静。
“京介?”
门一开,阳菜探出半个脑袋。她头发扎成松松的丸子,围裙上沾了一点咖喱色的点,像是刚刚擦过锅。
“欢迎回家。”
这句话她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但今天,不知道是电车里那群匿名声音的余韵还没散,还是体育馆里那一片目光还压在背上——
京介忽然觉得,这四个字比平时重了一点。
“嗯。”他换上拖鞋,把鞋尖对齐玄关边缘,“我回来了。”
客厅里弥漫着咖喱和洋葱的味道,电视开着静音,屏幕上是某个晚间新闻的画面。
餐桌上放着两套餐具,他那一份的米饭还用盖子扣着,防止变干。
“讲座怎么样?”
阳菜跟在他后面走进来,又像是怕自己问得太直接,在原地顿了一下,“……有累到吗?”
京介把公文包放到沙发旁,小心地挂好外套。
“还行。”他说,“比我想的……轻一点。”
“轻一点?”
“本来以为会很糟。”他拉开椅子坐下,“结果站在台上,说‘老师不是任何人的秘密玩偶’的时候——大概是因为有你在医院值晚班,我知道有人可以帮我接一部分。”
阳菜眨了眨眼。
她显然知道这是在说体育馆里那段话,只是不太习惯他把这些东西讲得这么直白。
“我什么都没做呀。”她小声嘟囔,“只是……守着手机看你会不会突然发‘救命’。”
“那已经很多了。”
京介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已经有点降温的咖喱。
味道和往常一样——胡萝卜切得不均匀,肉块有的太大,有的又小得像碎渣。
他忽然在心里升起一个很幼稚的念头:
——这些不完美的刀工,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晚饭。
——才是他真正想守住的“轨道”。
饭吃到一半,阳菜像是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匿名提问箱,真的有学生写‘喜欢老师算不算问题’这种东西吗?”
京介的筷子顿了一下。
“有。”他没有绕开,“不止一张。”
“噢……”
阳菜把碗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像是在给他让出一点空间,又像是在给那些纸片让出一点距离。
她低头舀了一勺咖喱,闷闷地吃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那你,有觉得压力很大吗?”
“以前会。”京介说,“以前我会觉得——只要有人这么写‘喜欢老师’,就代表我必须做得更好,必须永远站在讲台上,不能累,不能生病,不能出差错。”
“现在呢?”
“现在……”他想了想,“我知道我可以挑着接。”
“挑着接?”
“有些问题,雾岛可以回答。”
“有些,可以由写问题的人自己慢慢长大、自己找到出口。”
“至于‘喜欢老师算不算病’——”他抬眼看向她,“我可以承认那存在,但不用把所有后果都扛在自己身上。”
阳菜看着他。
那一瞬间,她似乎想说什么,比如“其实我也曾经喜欢过自己的老师”之类的话,来让话题变得轻一点。
但最终,她只是伸手把桌子中间的小菜盘往他那边推了推。
“那就好。”她说,“你愿意挑着接的话——剩下那些,丢给我也行。”
“丢给你?”京介愣了一下。
“嗯。”她点头,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比如,‘担心老师会不会突然不见’这种,我可以帮忙看着你,不让你突然不见。”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笑着,眼睛却微微红了。
京介忽然意识到——
体育馆那张写着【怕某个老师突然不见了】的纸片,对阳菜来说,也是一种已经发生过一次的噩梦。
她已经失去过一次“突然不见的人”了。
“不会突然不见。”
他放下筷子,认真地对她说,“下一次如果我想离开某个地方,会提前跟你商量。”
“说好了哦。”
阳菜伸出小指,在桌子上比了一个勾钩的动作。
京介看着那只有一点点烫伤痕迹的小指,犹豫了一秒,还是伸过去和她勾在一起。
指尖接触的那一刻,他胸口那块旧疤像是被人轻轻按了一下。
不是疼。
而是提醒。
——你已经开始为自己画线了。
——也要记得,把这条线画进「我们」的范围里。
饭后,阳菜去厨房洗碗。
京介把桌子擦干净,走回卧室,从书架上抽出那本笔记本。
封面上四个字已经被他摸得有些发亮:【关于“距离”的备忘】。
他翻到新的空白页,拿起笔。
【——对匿名提问箱:
可以回答的问题,只限于我作为教师、作为讲师的职责范围之内。】
【——对那些写下“怕老师不见”的学生:
我可以承认他们的害怕,但不为他们的人生负责。】
笔尖停了一下。
他又补了一行:
【——对阳菜:
不再用“怕她担心”为理由,替她屏蔽关于我的一切。】
写完最后一句,他才发现自己握笔的手有点发酸。
那不是习惯了写试卷批语的那种机械性疲劳,而是一种从肩膀到指尖的、迟到的松弛。
——原来,画线这件事本身,也会让人累。
——但这种累,比起一直被人牵着走,要舒服太多。
他把笔记本合上,放回抽屉。
客厅里传来碗盘轻轻碰撞的声音,水龙头一开一关。
京介走过去,帮阳菜把晾碗架上的盘子一个个码好。
“明天还要继续讲座吗?”她问。
“没有了。”
“只是心理健康周的一个活动。”
“那匿名提问箱呢?”
“学生会说,会放在学生会室门口,继续收。”京介说,“他们想把这个变成长期的。”
“听起来……不错。”
“对他们来说是。”他顿了顿,“对我来说,大概也是。”
至少,那些困住他的视线,开始有了别的出口。
不再全挤在他一个人身上。
※
第二天午休。
学生会室门口的桌子上,那个白纸糊的纸箱安静地摆着。
粗粗写着的【随便问,不署名】几个字,因为风吹日晒,边缘略微起了毛。
白羽梦站在走廊拐角,手里捏着一张折成细条的纸。
指尖的汗把纸边捏得有点软。
“怎么了?”
学生会的同伴从她身边走过,“白羽,你不是要去办公室拿讲座反馈表吗?”
“嗯,等一下。”她笑了一下,把那张纸条背在身后,“我先处理一点私事。”
同伴走远了。
走廊恢复安静,只剩下窗外操场上传来的喊号声。
白羽梦走到纸箱前,低头看着那个已经不那么崭新的开口。
她记得昨天体育馆里雾岛老师那句——
【老师不是你们一个人的秘密玩偶。】
还有那句:
【重点是,你有没有同时喜欢着自己的未来。】
别人听到的,可能是“要放过老师”。
她听到的,却是另一种翻译:
——只要我有自己的未来,就可以继续喜欢。
——只要我不把全部人生捆在他身上,就不算“问题”。
她慢慢展开手里的纸条。
上面只有很短的一句话:
【如果老师已经很努力地在“活下去”,我还能为他做什么?】
写完这句话的时候,她曾经想多加一行:【比如,帮他把那些不干净的人都从他身边赶走?】
但最后,她还是把那半句话涂黑了。
“不能让他看到这个。”
她小声说,像是在提醒自己,“会让他困扰。”
纸张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落进纸箱底部。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不远处那扇通往办公室的门。
——雾岛老师说,“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走得稳一点”。
——那我就先把自己的轨道铺好。
比如,考上更好的大学。
比如,成为一个有资格站在他身边、而不是只能躲在角落里看着他的人。
等那一天真的到了——
她想,她就可以很坦然地走到他面前,说:
【老师,我已经不是会把全部人生捆在你身上的那种人了。】
【所以,现在,可不可以——】
“白羽。”
身后有人叫她。
白羽梦回过头。
是学生会的部长,手里抱着一摞表格,气喘吁吁。
“你怎么还在这儿?快点,黑泽老师那边要签字的表我们还没送过去呢。”
“来了。”
她把表情收好,露出一贯乖巧的笑,“抱歉,我刚才在想别的事。”
说完,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纸箱。
——里面有她的第二张匿名提问。
——也是她给自己轨道铺下的一小块石头。
然后,她转身,沿着走廊往办公室的方向跑去。
※
同一时间,办公室里。
京介正低头在一叠作业上批注。
桌角那本《关于“距离”的备忘》安静地躺在文件夹下面,像一块不显眼却结实的压舱石。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请进。”
门打开一条缝。
仙道夏希先伸进来一只手,晃了晃手机。
“喂,京~”她笑得吊儿郎当,“福利院那边的‘妈妈大人’,给你发了消息哦。”
京介握着红笔的手,停了一下。
胸口那块刚刚缓和下去的热度,又微微紧了一瞬。
——那些把他当成重心的人。
——果然,一个个,还在自己的轨道上绕着他盘旋。
红笔尖停在作业本上,画出一个尚未闭合的圆。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
“等我批完这一叠。”
京介说,“再回她消息。”
这一次,他不打算再像以前那样,看到名字就立刻回。
因为他知道——
在任何人的轨道之前,他得先守住的,是自己画出的那一圈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