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阳菜先看到的。
那天是个普通的工作日傍晚。
医院这周排班对她比较好,轮不到晚班,两个人难得在七点前都回了家。
玄关灯开着,鞋柜上空空荡荡,只留下一摞刚塞进来的信件。
“京介君,有你的信。”
阳菜一边换鞋,一边顺手把信件抽出来分了分:
最上面是电费单,其次是某超市的促销广告,再下面——
一封纸质偏硬的白色长封。
抬头印着几个很陌生、却又让人莫名发冷的字:
【○○县地方检察厅犯罪被害人支援室】
阳菜愣了一下。
“这个……看起来好正式。”
她下意识皱眉,把那封信单独挑出来,递给京介。
京介刚换完鞋,伸手接过。
指尖触到抬头的瞬间,他身体很轻微地停了一下。
不是学校,不是教育委员会,也不是医院。
是那座,他刻意几年都不去想起的县。
“没事。”
他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仍然是这个下意识的安抚,“我先看看。”
阳菜看了他一眼,没有拆穿这两个字有多空。
“我去泡茶。”
她只说了这一句,转身进了厨房,把刚才那一点骤然升高的紧张感,暂时用水声盖过去。
客厅里只剩下灯光和纸张摩擦的声音。
京介坐到沙发上,用剪刀沿着封口剪开了一条整齐的缝。
信纸被抽出来,黑色印刷体一行行铺开。
开头是格式化的称呼、案件编号、日期。
他的视线很快滑过那些,停在中间那一段:
【本院正在审理数年前发生之重大伤害案件中,
关于加害人「朝野美樱」女士的假释申请事宜,
特此征询主要被害人及监护人意见——】
“……”
那几个字像是从纸面上凸起,变成一枚枚细小的金属扣,一下又一下地扣在胸口那块旧疤上。
朝野美樱。
那间棉花香的小屋,那张红着眼却带着笑的脸,那句“只要乖乖待在这里就好”。
一整个冬天的昏黄灯光和窒息空气,从信纸下面缓缓浮上来。
他继续往下看。
信纸后半部分是“说明”:
——他可以选择是否同意对方假释;
——可以选择是否进行一次有心理辅导员在场的“面对面会谈”;
——也可以仅以书面形式表达“希望保持距离”或“暂不发表意见”;
——无论选择如何,“不会影响您现在的居住地与工作安排”。
信末尾,留着一块空白:
【被害人意见:____________】
那块空白格外刺眼。
像是有人把笔递到他手上,要求他在多年后,对那间小屋、对那扇门,盖一个迟来的章。
茶杯放到茶几上的声音很轻。
“京介君?”
阳菜弯下腰,把一杯热茶放到他手边,又谨慎地没有靠得太近。
“可以……给我看吗?”
京介把信纸折了一下,递给她。
“先提醒一下。”
他声音低哑,“不是什么愉快的东西。”
“刚好。”
阳菜握住信纸的手空了空,“我也不太想只活在‘愉快’那一面。”
她坐到他旁边一点的位置,保持着一个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刻意疏远的距离。
低头,一行一行地读。
读到“朝野美樱”的名字时,她的眼睫抖了一下。
不是因为陌生——京介已经在之前的长谈里,把那段「小屋」的事告诉过她一部分。
只是纸上的印刷体,把那个名字从他讲述里的“过去时”,拉回成了一个“现在进行时”的存在。
她把整封信读完,又倒回去重看了“可以不见面”“可以只写意见”那几句说明。
最后,轻轻呼出一口气,把信纸铺平放回茶几。
“原来今天的‘不太累’,是因为这个啊。”
她轻声说。
京介本来想说“不是”,张口之后,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他捏了捏鼻梁,老实承认:“有一部分是。”
“嗯。”
阳菜点点头,没有说“你怎么不早点说”“你又瞒着我了”之类的话。
她只是认真看着那块空白:
【被害人意见:______】
“你……现在,有想法吗?”
“没有。”
京介很干脆,“现在完全没有。”
“那就先没有。”
阳菜的回答同样干脆。
她停了一下,像是考虑措辞,又像是在给自己一点时间:
“那我们先做一件事就好。”
“什么?”
“把这封信,承认成一个‘存在’。”
她用有些笨拙的方式解释,“不是那种一收到就塞进垃圾桶、装作没来过的东西,而是——”
“放在你看得到、我也看得到的地方。”
她拿起信封,在茶几上比划了一下,又放回原处:
“我们可以先不写,也可以在期限快到的时候再回,但……不要当它不存在。”
京介看着那封信,又看着她。
这话听起来很像是雾岛会说的话——把“回避”和“选择暂缓”分清楚。
但从阳菜嘴里说出来,带着另一种笨拙的真诚。
“……好。”
他点头,“放在这儿。”
“那还有一件事。”
“还有?”
“嗯。”
阳菜很认真地看着他:
“无论你最后要不要见她,写的字要怎么写,都不要一个人决定。”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那块空白,又指了指自己:
“这里可以写上两个名字。”
“一个是你。”
“另一个是——那个会在你胃痛时煮粥、在你加班时把咖喱倒进保温壶、在你做噩梦时被你踢醒的那个人。”
“……也就是我。”
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耳朵悄悄红了。
京介低头,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笑意刚冒出来,压在胸口的那块东西就松动了一点。
“知道了。”
他伸手,把她刚刚指过的那块地方轻轻按了一下,“到时候一起写。”
※
夜里,阳菜先睡着了。
她这几天倒班有点乱,晚饭后没撑多久就开始打哈欠。
刷牙、洗澡、把第二天要带的便当盒放进冰箱,照例一条一条确认完,整个人就软在沙发上。
“去床上睡。”
京介把她拎起来,“别在这里睡到脖子疼。”
“嗯……”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被他半拖半抱地送进卧室。
灯关掉以后,她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京介君不要想太多……有我在……”
后半句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只剩下均匀的呼吸。
京介靠在床头,膝上摊开那本笔记本。
【关于“距离”的备忘】
他翻到新的一页。
之前几页的字迹还很近:
——预约由自己决定。
——任何越界接触都要记住。
——对白羽梦:解答只限学习内容。
——对工藤飞鸟:避免一对一长时间辅导。
——老师也是人,不是任何人的“私有故事”。
他把笔落在纸上,慢慢写:
【——对“过去发生过的事”:
有权说「我需要时间」。】
笔尖停了一下。
他又往下写了一行:
【——对「朝野美樱」:
是否见面,由现在的我决定。】
“现在的我”。
不是那时候被拖进小屋、连报警都想不起来的高中生。
也不是靠换名字、换城市,把自己埋进别人的故事里的那个“逃跑的人”。
是已经在讲台上站了几年、会在作业本上写【重做】和【很好】、会在手机里打开和“阳菜”聊天窗口的人。
他在那几字上多停留了几秒,确认墨迹干透,才合上笔记本。
胸口那块旧疤仍然隐隐发热,却不像下午刚看到信时那样刺痛了。
更像是——
有一只手在那儿轻轻按着,提醒他:
——这次,不必再一个人扛。
他把笔记本放回抽屉,躺下,侧身。
阳菜在睡梦里本能地往他这边挪了一点,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手,小心地把她的头发拨到枕头那边,免得压到。
“……明天再想。”
他在心里说。
然后闭上眼。
※
另一座城市的夜,比这里更早静下来。
一栋灰色的建筑矗立在郊区,窗户被铁栏分成整齐的格子。
走廊尽头,一扇门上写着“面谈室”。
门内,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女人坐在靠墙的那一侧,囚服被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叠得很整齐。
她的姿势很好看,背脊挺直,双手平放在桌面,像是随时准备听课的优等生。
对面坐着的是负责她案件的律师。
桌上摊着几份纸——其中一份的抬头,与刚才那封信一模一样。
“……通知已经送到他那边了。”
律师翻着资料,“目前只收到了送达回执。被害人本人还没有给出书面意见。”
女人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黑泽京介’先生,对吧。”
她低声重复了一遍,“现在是这样称呼了。”
“是。”
她视线略略下移,看向那一行新名字。
“……不太习惯。”
她轻轻笑了一下。
笑意并不夸张,只是礼貌地弯了弯嘴角,却让整张脸多了一层很危险的温度。
“他在学校的时候,大家都叫他‘京君’。”
她像是在回忆一件很久以前的小事,“明明很瘦,却总是把书包背得很重。”
律师清了清嗓子:“现在我们得用他的现用名。”
“当然。”
她很配合地点头,“法律上怎么写,就怎么叫。”
她没有再用那些旧称呼。
只是又看了一眼那块空白:
【被害人意见:______】
“他会想很久吧。”
她自言自语似的说,“收到这种东西的话。”
律师习惯了她这种说话方式,只把它记在“被告陈述”一栏里,没有打断。
“他会去问人。”
女人继续,“问医生,问太太,问现在在他身边的人——”
她说到“太太”的时候,语气有一点点停顿,很快又恢复平静。
“他们大概会说,‘不见也没关系’,会提醒他,‘没有必要回头’。”
她轻轻把手指合拢,又摊开。
“可是啊,京君这种人……听完别人说的以后,最后还是会自己想。”
律师问了一句:“你觉得,他会同意见你吗?”
“同不同意,都在他。”女人说,“这次轮不到我决定了。”
她抬起头,眼神很直,很安静。
“以前,是我把他关在我的『答案』里面。”
“现在,就算他来面谈室,只为了亲口说一句‘我不再需要你’,然后走出去——”
“那也说明,他已经走到了门口。”
她说到这里,嘴角又弯了一点。
“那样的话,我也会觉得……不错。”
律师在记录纸上写了几句,停笔:
“这是你现在的悔过想法?”
“嗯。”
她点头,“现在必须这么写,对吧。”
灯光从她头顶落下,把囚服的灰色照得有点泛白。
如果只看姿势,她像极了那些宣传册上“积极配合矫正的对象”。
“休息一下吧。”
律师合上文件,示意今天的面谈到此为止。
会面时间结束的铃声在走廊里响了一下,很短,很干脆。
门被打开,看守站在门口:“朝野,时间到了。”
女人起身,把手边的椅子轻轻推回原位,冲律师微微点了下头,转身走出面谈室。
她的步子不快,囚服的裤脚在地面上擦过,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走廊里有消毒水的味道,墙上挂着褪色的宣传画:
【出所后的人生规划】【重返社会支援窗口】之类的字样,被日光灯照得有些发灰。
她在其中一张画前停了半秒,似乎只是看了看,又继续往前走。
回房间的门在她身后合上,锁舌扣进金属槽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
屋里灯光偏黄,床铺整齐地叠着。
她在床边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薄薄的纸——是之前律师递给她的联络卡,上面印着那行新名字。
【黑泽京介】
她用指尖轻轻按在名字上,像是在确认字是不是印错了。
过了一会儿,松开手,把卡片折成两半,塞回枕头底下。
房门外的脚步声来来回回,数不清是谁。
她躺下,侧身,闭上眼。
眼前一片黑之前,那几个字在意识里面短暂地亮了一下,又沉下去。
夜点名的铃声还没响,走廊尽头有人咳嗽了一声,很快被安静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