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者:初如濛濛隐山玉 更新时间:2025/11/30 10:50:58 字数:3872

信是阳菜先看到的。

那天是个普通的工作日傍晚。

医院这周排班对她比较好,轮不到晚班,两个人难得在七点前都回了家。

玄关灯开着,鞋柜上空空荡荡,只留下一摞刚塞进来的信件。

“京介君,有你的信。”

阳菜一边换鞋,一边顺手把信件抽出来分了分:

最上面是电费单,其次是某超市的促销广告,再下面——

一封纸质偏硬的白色长封。

抬头印着几个很陌生、却又让人莫名发冷的字:

【○○县地方检察厅犯罪被害人支援室】

阳菜愣了一下。

“这个……看起来好正式。”

她下意识皱眉,把那封信单独挑出来,递给京介。

京介刚换完鞋,伸手接过。

指尖触到抬头的瞬间,他身体很轻微地停了一下。

不是学校,不是教育委员会,也不是医院。

是那座,他刻意几年都不去想起的县。

“没事。”

他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仍然是这个下意识的安抚,“我先看看。”

阳菜看了他一眼,没有拆穿这两个字有多空。

“我去泡茶。”

她只说了这一句,转身进了厨房,把刚才那一点骤然升高的紧张感,暂时用水声盖过去。

客厅里只剩下灯光和纸张摩擦的声音。

京介坐到沙发上,用剪刀沿着封口剪开了一条整齐的缝。

信纸被抽出来,黑色印刷体一行行铺开。

开头是格式化的称呼、案件编号、日期。

他的视线很快滑过那些,停在中间那一段:

【本院正在审理数年前发生之重大伤害案件中,

关于加害人「朝野美樱」女士的假释申请事宜,

特此征询主要被害人及监护人意见——】

“……”

那几个字像是从纸面上凸起,变成一枚枚细小的金属扣,一下又一下地扣在胸口那块旧疤上。

朝野美樱。

那间棉花香的小屋,那张红着眼却带着笑的脸,那句“只要乖乖待在这里就好”。

一整个冬天的昏黄灯光和窒息空气,从信纸下面缓缓浮上来。

他继续往下看。

信纸后半部分是“说明”:

——他可以选择是否同意对方假释;

——可以选择是否进行一次有心理辅导员在场的“面对面会谈”;

——也可以仅以书面形式表达“希望保持距离”或“暂不发表意见”;

——无论选择如何,“不会影响您现在的居住地与工作安排”。

信末尾,留着一块空白:

【被害人意见:____________】

那块空白格外刺眼。

像是有人把笔递到他手上,要求他在多年后,对那间小屋、对那扇门,盖一个迟来的章。

茶杯放到茶几上的声音很轻。

“京介君?”

阳菜弯下腰,把一杯热茶放到他手边,又谨慎地没有靠得太近。

“可以……给我看吗?”

京介把信纸折了一下,递给她。

“先提醒一下。”

他声音低哑,“不是什么愉快的东西。”

“刚好。”

阳菜握住信纸的手空了空,“我也不太想只活在‘愉快’那一面。”

她坐到他旁边一点的位置,保持着一个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刻意疏远的距离。

低头,一行一行地读。

读到“朝野美樱”的名字时,她的眼睫抖了一下。

不是因为陌生——京介已经在之前的长谈里,把那段「小屋」的事告诉过她一部分。

只是纸上的印刷体,把那个名字从他讲述里的“过去时”,拉回成了一个“现在进行时”的存在。

她把整封信读完,又倒回去重看了“可以不见面”“可以只写意见”那几句说明。

最后,轻轻呼出一口气,把信纸铺平放回茶几。

“原来今天的‘不太累’,是因为这个啊。”

她轻声说。

京介本来想说“不是”,张口之后,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他捏了捏鼻梁,老实承认:“有一部分是。”

“嗯。”

阳菜点点头,没有说“你怎么不早点说”“你又瞒着我了”之类的话。

她只是认真看着那块空白:

【被害人意见:______】

“你……现在,有想法吗?”

“没有。”

京介很干脆,“现在完全没有。”

“那就先没有。”

阳菜的回答同样干脆。

她停了一下,像是考虑措辞,又像是在给自己一点时间:

“那我们先做一件事就好。”

“什么?”

“把这封信,承认成一个‘存在’。”

她用有些笨拙的方式解释,“不是那种一收到就塞进垃圾桶、装作没来过的东西,而是——”

“放在你看得到、我也看得到的地方。”

她拿起信封,在茶几上比划了一下,又放回原处:

“我们可以先不写,也可以在期限快到的时候再回,但……不要当它不存在。”

京介看着那封信,又看着她。

这话听起来很像是雾岛会说的话——把“回避”和“选择暂缓”分清楚。

但从阳菜嘴里说出来,带着另一种笨拙的真诚。

“……好。”

他点头,“放在这儿。”

“那还有一件事。”

“还有?”

“嗯。”

阳菜很认真地看着他:

“无论你最后要不要见她,写的字要怎么写,都不要一个人决定。”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那块空白,又指了指自己:

“这里可以写上两个名字。”

“一个是你。”

“另一个是——那个会在你胃痛时煮粥、在你加班时把咖喱倒进保温壶、在你做噩梦时被你踢醒的那个人。”

“……也就是我。”

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耳朵悄悄红了。

京介低头,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笑意刚冒出来,压在胸口的那块东西就松动了一点。

“知道了。”

他伸手,把她刚刚指过的那块地方轻轻按了一下,“到时候一起写。”

夜里,阳菜先睡着了。

她这几天倒班有点乱,晚饭后没撑多久就开始打哈欠。

刷牙、洗澡、把第二天要带的便当盒放进冰箱,照例一条一条确认完,整个人就软在沙发上。

“去床上睡。”

京介把她拎起来,“别在这里睡到脖子疼。”

“嗯……”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被他半拖半抱地送进卧室。

灯关掉以后,她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京介君不要想太多……有我在……”

后半句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只剩下均匀的呼吸。

京介靠在床头,膝上摊开那本笔记本。

【关于“距离”的备忘】

他翻到新的一页。

之前几页的字迹还很近:

——预约由自己决定。

——任何越界接触都要记住。

——对白羽梦:解答只限学习内容。

——对工藤飞鸟:避免一对一长时间辅导。

——老师也是人,不是任何人的“私有故事”。

他把笔落在纸上,慢慢写:

【——对“过去发生过的事”:

有权说「我需要时间」。】

笔尖停了一下。

他又往下写了一行:

【——对「朝野美樱」:

是否见面,由现在的我决定。】

“现在的我”。

不是那时候被拖进小屋、连报警都想不起来的高中生。

也不是靠换名字、换城市,把自己埋进别人的故事里的那个“逃跑的人”。

是已经在讲台上站了几年、会在作业本上写【重做】和【很好】、会在手机里打开和“阳菜”聊天窗口的人。

他在那几字上多停留了几秒,确认墨迹干透,才合上笔记本。

胸口那块旧疤仍然隐隐发热,却不像下午刚看到信时那样刺痛了。

更像是——

有一只手在那儿轻轻按着,提醒他:

——这次,不必再一个人扛。

他把笔记本放回抽屉,躺下,侧身。

阳菜在睡梦里本能地往他这边挪了一点,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手,小心地把她的头发拨到枕头那边,免得压到。

“……明天再想。”

他在心里说。

然后闭上眼。

另一座城市的夜,比这里更早静下来。

一栋灰色的建筑矗立在郊区,窗户被铁栏分成整齐的格子。

走廊尽头,一扇门上写着“面谈室”。

门内,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女人坐在靠墙的那一侧,囚服被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叠得很整齐。

她的姿势很好看,背脊挺直,双手平放在桌面,像是随时准备听课的优等生。

对面坐着的是负责她案件的律师。

桌上摊着几份纸——其中一份的抬头,与刚才那封信一模一样。

“……通知已经送到他那边了。”

律师翻着资料,“目前只收到了送达回执。被害人本人还没有给出书面意见。”

女人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黑泽京介’先生,对吧。”

她低声重复了一遍,“现在是这样称呼了。”

“是。”

她视线略略下移,看向那一行新名字。

“……不太习惯。”

她轻轻笑了一下。

笑意并不夸张,只是礼貌地弯了弯嘴角,却让整张脸多了一层很危险的温度。

“他在学校的时候,大家都叫他‘京君’。”

她像是在回忆一件很久以前的小事,“明明很瘦,却总是把书包背得很重。”

律师清了清嗓子:“现在我们得用他的现用名。”

“当然。”

她很配合地点头,“法律上怎么写,就怎么叫。”

她没有再用那些旧称呼。

只是又看了一眼那块空白:

【被害人意见:______】

“他会想很久吧。”

她自言自语似的说,“收到这种东西的话。”

律师习惯了她这种说话方式,只把它记在“被告陈述”一栏里,没有打断。

“他会去问人。”

女人继续,“问医生,问太太,问现在在他身边的人——”

她说到“太太”的时候,语气有一点点停顿,很快又恢复平静。

“他们大概会说,‘不见也没关系’,会提醒他,‘没有必要回头’。”

她轻轻把手指合拢,又摊开。

“可是啊,京君这种人……听完别人说的以后,最后还是会自己想。”

律师问了一句:“你觉得,他会同意见你吗?”

“同不同意,都在他。”女人说,“这次轮不到我决定了。”

她抬起头,眼神很直,很安静。

“以前,是我把他关在我的『答案』里面。”

“现在,就算他来面谈室,只为了亲口说一句‘我不再需要你’,然后走出去——”

“那也说明,他已经走到了门口。”

她说到这里,嘴角又弯了一点。

“那样的话,我也会觉得……不错。”

律师在记录纸上写了几句,停笔:

“这是你现在的悔过想法?”

“嗯。”

她点头,“现在必须这么写,对吧。”

灯光从她头顶落下,把囚服的灰色照得有点泛白。

如果只看姿势,她像极了那些宣传册上“积极配合矫正的对象”。

“休息一下吧。”

律师合上文件,示意今天的面谈到此为止。

会面时间结束的铃声在走廊里响了一下,很短,很干脆。

门被打开,看守站在门口:“朝野,时间到了。”

女人起身,把手边的椅子轻轻推回原位,冲律师微微点了下头,转身走出面谈室。

她的步子不快,囚服的裤脚在地面上擦过,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走廊里有消毒水的味道,墙上挂着褪色的宣传画:

【出所后的人生规划】【重返社会支援窗口】之类的字样,被日光灯照得有些发灰。

她在其中一张画前停了半秒,似乎只是看了看,又继续往前走。

回房间的门在她身后合上,锁舌扣进金属槽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

屋里灯光偏黄,床铺整齐地叠着。

她在床边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薄薄的纸——是之前律师递给她的联络卡,上面印着那行新名字。

【黑泽京介】

她用指尖轻轻按在名字上,像是在确认字是不是印错了。

过了一会儿,松开手,把卡片折成两半,塞回枕头底下。

房门外的脚步声来来回回,数不清是谁。

她躺下,侧身,闭上眼。

眼前一片黑之前,那几个字在意识里面短暂地亮了一下,又沉下去。

夜点名的铃声还没响,走廊尽头有人咳嗽了一声,很快被安静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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