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作者:初如濛濛隐山玉 更新时间:2025/12/1 9:30:01 字数:4667

心理健康周的横幅还挂在校门口。

红底白字,被风吹得起了细小的褶皱,上面写着那句已经念了好几天的口号:

【关爱自我,从倾听开始。】

早自习前,广播照例把今天的活动安排念了一遍。

昨天的讲座已经被归类为“圆满结束”的项目,成了一句轻描淡写的总结。

“……感谢各位老师和同学的积极参与。”

“心理健康周仍在继续,有烦恼欢迎前往心理咨询室——”

教务处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略带回声。

京介站在办公室窗边,随手把窗帘拉开了一点。

操场上,学生们背着书包往教学楼跑。

远处的横幅在风里晃,像一条被固定住尾巴的红色布带。

他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

桌上摊着两样东西。

一份是今天要用的练习卷。

另一份,是复印好的那封信。

【○○县地方检察厅犯罪被害人支援室】

【关于「朝野美樱」女士假释申请事宜】

原件被他和阳菜商量后收进了家里的抽屉。

复印件则被他带到学校——不是为了给人看,而是为了在下班后,找个时间一个人再读一遍。

他把那份复印件往文件夹里推了推,只露出一角抬头。

仿佛那几个字只要全部暴露在空气中,就会立刻变成可以被别人看见的伤口。

“黑泽老师,早。”

冲崎杏子拎着资料进来,顺手把便当放进冰箱,一边招呼。

“早。”

京介回到自己的座位,把备忘录压在最上面。

封面朝下,防止别人好奇地往上看。

“昨天辛苦啦。”

杏子打开电脑,一边敲键盘一边说,“学生会的人说反响超好,今天已经有几个班在班会上模仿你们那个‘匿名提问’环节了。”

“是吗。”京介淡淡回了一句。

“你上台的时候那段表情管理可真是——”

杏子比划了一下,“坐在下面,看起来好像有点想逃,又努力装得若无其事。”

京介:“……”

“诶别误会,是夸你。”她笑,“那样学生才会觉得你是‘人’,不是机器人。”

他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别的什么,只点了点头。

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敲了两下。

“黑泽老师。”

是教务主任。

他站在门口,脸上挂着一贯的公务用微笑。

“有时间吗?校长那边,想找你聊一聊。”

京介心里微微一紧。

第一反应不是“又有活动”,而是——

——那封信。

“现在?”他问。

“嗯,耽误你一点时间。”主任说,“放心,跟课务没冲突。”

校长室的窗帘拉得半开,桌上摆着一壶刚煮好的咖啡。

校长坐在办公桌后,旁边还有一位陌生的中年女性,穿着简单的套装,胸前挂着一张证件。

【○○区教育委员会学校安全・辅导专员】

“黑泽老师,你来了。”

校长起身,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先别紧张,今天不是坏事。”

——这种开场白往往意味着,接下来不会是什么“好事”。

京介在沙发上坐下,保持着标准的端正姿势。

“这位是○○小姐,是区里负责『教职员身心辅导』的专员。”

校长介绍,“最近有一些……情况,我们想确认一下学校这边有没有需要协助的地方。”

那位专员礼貌地笑了一下:“初次见面,黑泽老师。”

她的声音温和,态度也很专业。

可是“情况”两个字,像是被人在空中用粗线圈了一下。

京介知道,那个圈里写着哪两个字。

——朝野美樱。

“我先简单说明一下。”

专员打开夹板,“这次由我们这边转告,是因为○○县那边的『犯罪被害人支援室』在联络时,确认您目前在本校任职。”

她的措辞很小心,每个词都踩在“官方且中性”的范围之内。

“他们征询您的意见,是法律程序的一部分。”

“同时,也会提醒所在单位——如果您因为这件事需要请假、调整课程、或是接受额外辅导,学校可以配合安排。”

校长点头附和:“简单来说,就是想让你知道,学校这边会尊重你的决定。”

听上去非常体贴。

但在“尊重”这个词的背后,还有一道看不见的括号:

——也希望你不要让这件事影响到学生和学校的运作。

“……我明白了。”

京介说。

“支援室那边有没有强求你一定要给出具体意见?”

专员问,“比如要求你出席听证会、或者和加害人见面?”

“没有。”

“那就好。”

她在纸上记了一笔,“那目前,他们只是寄了征询意见的信,对吗?”

“对。”

“那你现在,有觉得……需要什么协助吗?”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心理咨询室里的常规问句。

不同的是,坐在他对面的,不是雾岛。

京介想了两秒,摇头:“暂时没有。”

“好的。”

专员点点头,没有强行说服,“如果日后有需要,可以通过校长室联系我,也可以直接打资料上的电话。”

她把一张名片推过来。

名片上印着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右下角小小一行写着:【教职员工支援热线】。

“还有一件事。”

校长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你放心,我们不会把具体内容告诉其他老师。”

“只是,”他补充道,“考虑到你平时有和学生单独接触的工作……如果你觉得有哪一些场合会让你太吃力,可以提出来。”

他说到“学生单独接触”时,刻意用了最中性的说法。

言下之意却很清楚:

——我们知道你经历过什么。

——我们也知道,你现在被很多学生依赖着。

——如果你撑不住,请提前说,而不是等到出了事。

京介收好名片,起身鞠了一躬。

“感谢校长和老师关心。”

他按流程说完所有该说的话,“如果有需要,我会主动提出。”

离开校长室的时候,走廊刚好没什么人。

他站在楼梯口,指尖在口袋里摸了一下那张名片的边缘。

纸片很薄,却异常存在感强。

——「有需要的话,请开口。」

和无数次被迫张口不同,

这一次,是别人告诉他:“你可以选择不开口。”

他慢慢呼出一口气,顺着楼梯往下走。

午休前,办公室。

京介刚坐下,雾岛响子就从门口晃进来。

她没穿白大褂,只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裙,手里提着一杯便利店的咖啡。

“忙吗?”

她像平常那样,在他对面空位坐下,“如果不忙的话,我借用你一点时间。”

“有什么事?”

“公事。”

雾岛晃了晃手机,“刚才教育委员会那边给我发了封邮件。”

她把手机翻过来,屏幕上是邮件抬头的缩略图。

京介只用余光扫了一眼,就认出那串熟悉的公文格式。

【关于本校教职员之心理支援方案】

“他们说,你这边最近可能会遇到一些‘与过去相关的压力源’。”

雾岛语气平静,“希望我作为校内心理老师,适当关注你的状态。”

“……”

“当然,这是他们的说法。”

她笑了笑,“你如果愿意,我也可以只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京介没有立刻回答。

“你已经收到了信吧?”

雾岛问,“关于‘那个人’的。”

“……是。”

他没有再绕弯。

“昨天没提,不代表我不知道。”

雾岛把咖啡放在桌边,“你脸色那样走进来,坐在体育馆里,心率几乎全程都偏高,我又不是看不出来。”

“对不起,影响到工作——”

“别急着道歉。”她打断,“我只是想确定一件事。”

她歪了歪头,看着他:

“你,有没有想过去见她?”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还在聊午饭、聊学生,远处传来复印机“嗡嗡”的声音。

在这一小块角落里,时间却像被瞬间按了暂停键。

京介握紧了手里的红笔。

“我不知道。”

他如实说,“现在完全不知道。”

“那很好。”

“……很好?”

“比起一口气说‘绝对不会见’或者‘一定要见’,‘不知道’反而是比较正常的反应。”

雾岛慢悠悠地解释,“代表你在想,而不是习惯性地逃避。”

她停了一下,又补充:“当然,这不是鼓励你一定要去。”

“那你希望我去吗?”京介盯着她,“以‘治疗者’的角度。”

雾岛笑了。

那笑容里有一点他已经熟悉的东西——像是研究者看到罕见病例时那种被激起的兴趣。

“我当然会好奇。”

她坦率得近乎残忍,“那是一个关于‘受害者如何在创伤多年后面对加害人’的完美现场。”

京介的握笔手指关节发白。

“但是——”

雾岛又把那点锐利收回去,“我不会用我的好奇,替你做决定。”

“你要不要见她,是你的事。”

“我能做的,是在你决定之前,把所有可能的后果和准备工作摆给你看。”

她说着,从包里抽出一叠打印的资料,用回形针夹着,推到桌面中央。

“这里是几篇关于类似会谈的案例,还有一份司法系统给出的说明。”

她把那叠纸压稳,“如果你哪天状态好,可以看一看。”

京介盯着那叠纸,没有伸手去拿。

“你可以现在不碰。”

雾岛像是看穿了他的犹豫,“想看的时候再看。”

她站起来,拿走自己的咖啡杯。

“还有一件事。”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了一下,回头看他。

“黑泽老师。”

“……?”

“就算你最后选择永远不见她,也不代表你在逃。”

她慢慢说,“这是你作为『现在的你』可以拥有的权利。”

“明白了吗?”

京介看着她,沉默了几秒。

“……明白。”

雾岛点了点头,像是在课堂上确认学生听懂了重点,然后转身离开办公室。

她走后,那叠资料安静地躺在桌面上。

纸角微微翘起,露出上面的一行小字:

【被害人与加害人之面对面会谈——创伤重构的可能性】

京介把那叠纸推到一边,暂时压在《关于“距离”的备忘》下面。

——现在不看。

——等到自己准备好,再翻开。

这一次,他决定相信自己的节奏。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学生们一窝蜂往外跑。

“老师再见——”

走廊上有人回头冲他挥手,书包摇摇晃晃。

“黑泽老师。”

白羽梦站在教室后门,抱着书本。

她似乎在等其他人都出去了,才慢吞吞走到讲台前。

“今天的讲解,谢谢老师。”

她认真鞠了一下躬,“还有……那天讲座上说的那些话。”

京介下意识问:“哪一句?”

“‘老师也是人’那一句。”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光。

不是那种要把人钉住的偏执光芒,而是略带迟疑的认真。

“听完以后,我有认真想了一下。”

她说,“可能……我以前有点把老师当成……嗯,太厉害的存在了。”

她用了个很含糊的词。

“现在呢?”京介问。

“现在觉得,”白羽梦想了想,“老师应该也会累,也会烦,也会有不想说的事。”

“所以我以后……”

她握了握书本,“会尽量只在上课和学习上……麻烦老师。”

这是她版本的“后退一步”。

京介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一点说不出的复杂。

“好。”

他点头,“这样就很好。”

白羽梦笑了一下,退到门口,像是不太习惯自己说这么多。

“那老师再见。”

“再见。”

她走远了。

走廊上混着阳光和学生的喧闹声,渐渐淡下去。

京介回到讲台后,低头看着空下来的教室。

那一瞬间,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些曾经把他当成“重心”的目光里,有一部分,真的在往外移。

不完全是因为他做得多好。

而是因为他终于肯承认:

——“老师也是人。”

——“你们有自己的轨道。”

而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也是在替自己争取一个作为“人”的位置。

晚上回到家,阳菜已经在厨房忙着。

电饭煲里冒着蒸汽,桌上放着切了一半的番茄。

她听到门响,探出头:“欢迎回家——”

“我回来了。”

京介换好鞋,走过去,把公文包放到餐桌一角。

阳菜瞄到那叠被复印件夹着的文件,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今天……学校那边,有说什么吗?”

“有。”

他把一张名片和那叠资料拿出来,放到桌面上。

“区里的辅导专员,还有雾岛,各自给了我一点东西。”

阳菜擦了擦手,走过来看。

一张是热线名片,一叠是关于“面对面会谈”的打印资料。

“你看了吗?”她问。

“没有。”

“想看吗?”

“……现在不想。”

阳菜“嗯”了一声,很快收好那叠资料。

“那就先和信放一起。”她说,“等你哪天想看,我们再一起看。”

她说的是“我们”,不是“你”。

京介看着她把东西整齐地夹进同一个透明文件袋,和原件放到同一个抽屉。

抽屉合上的那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种实在感——

那些来自过去的东西,并不是随时随地都要贴在他身上的标签。

它们可以被收进一个具体的地方,由“现在的他”和“现在的她”一起保管。

晚饭前,他照例回房间,把那本《关于“距离”的备忘》拿出来。

翻到新一页,他写下今天的几条:

——对学校:

告知≠交出决定权。

——对支援系统:

他们可以提供选项,但不会替我选。

——对雾岛响子:

她有好奇心,我有权决定给到哪一步。

最后,他停了很久,才加上一行:

——对白羽梦:

她在尝试后退半步。

——我也要记得,不把自己的恐惧投到她身上。

写完,他把笔放下。

笔尖留在纸上的最后一点墨迹还未干,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他合上笔记本。

抽屉关上的声音很轻。

外面传来阳菜叫他的声音:“京介君——可以吃饭啦——”

“来了。”

他应了一声,站起身,从桌边绕过去。

路过那只抽屉时,视线下意识停了一下——

里面压着信、资料,还有刚写下的几行字。

抽屉板缝合得很好,看不见里面任何东西。

他也没有停太久,只是伸手把餐桌上的筷子摆正,接过阳菜递来的碗。

“先吃饭吧。”她说。

“好。”

勺子碰到碗壁,发出清脆的一声。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只剩下一条细细的反光贴在玻璃上,把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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