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健康周的横幅还挂在校门口。
红底白字,被风吹得起了细小的褶皱,上面写着那句已经念了好几天的口号:
【关爱自我,从倾听开始。】
早自习前,广播照例把今天的活动安排念了一遍。
昨天的讲座已经被归类为“圆满结束”的项目,成了一句轻描淡写的总结。
“……感谢各位老师和同学的积极参与。”
“心理健康周仍在继续,有烦恼欢迎前往心理咨询室——”
教务处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略带回声。
京介站在办公室窗边,随手把窗帘拉开了一点。
操场上,学生们背着书包往教学楼跑。
远处的横幅在风里晃,像一条被固定住尾巴的红色布带。
他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
桌上摊着两样东西。
一份是今天要用的练习卷。
另一份,是复印好的那封信。
【○○县地方检察厅犯罪被害人支援室】
【关于「朝野美樱」女士假释申请事宜】
原件被他和阳菜商量后收进了家里的抽屉。
复印件则被他带到学校——不是为了给人看,而是为了在下班后,找个时间一个人再读一遍。
他把那份复印件往文件夹里推了推,只露出一角抬头。
仿佛那几个字只要全部暴露在空气中,就会立刻变成可以被别人看见的伤口。
“黑泽老师,早。”
冲崎杏子拎着资料进来,顺手把便当放进冰箱,一边招呼。
“早。”
京介回到自己的座位,把备忘录压在最上面。
封面朝下,防止别人好奇地往上看。
“昨天辛苦啦。”
杏子打开电脑,一边敲键盘一边说,“学生会的人说反响超好,今天已经有几个班在班会上模仿你们那个‘匿名提问’环节了。”
“是吗。”京介淡淡回了一句。
“你上台的时候那段表情管理可真是——”
杏子比划了一下,“坐在下面,看起来好像有点想逃,又努力装得若无其事。”
京介:“……”
“诶别误会,是夸你。”她笑,“那样学生才会觉得你是‘人’,不是机器人。”
他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别的什么,只点了点头。
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敲了两下。
“黑泽老师。”
是教务主任。
他站在门口,脸上挂着一贯的公务用微笑。
“有时间吗?校长那边,想找你聊一聊。”
京介心里微微一紧。
第一反应不是“又有活动”,而是——
——那封信。
“现在?”他问。
“嗯,耽误你一点时间。”主任说,“放心,跟课务没冲突。”
※
校长室的窗帘拉得半开,桌上摆着一壶刚煮好的咖啡。
校长坐在办公桌后,旁边还有一位陌生的中年女性,穿着简单的套装,胸前挂着一张证件。
【○○区教育委员会学校安全・辅导专员】
“黑泽老师,你来了。”
校长起身,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先别紧张,今天不是坏事。”
——这种开场白往往意味着,接下来不会是什么“好事”。
京介在沙发上坐下,保持着标准的端正姿势。
“这位是○○小姐,是区里负责『教职员身心辅导』的专员。”
校长介绍,“最近有一些……情况,我们想确认一下学校这边有没有需要协助的地方。”
那位专员礼貌地笑了一下:“初次见面,黑泽老师。”
她的声音温和,态度也很专业。
可是“情况”两个字,像是被人在空中用粗线圈了一下。
京介知道,那个圈里写着哪两个字。
——朝野美樱。
“我先简单说明一下。”
专员打开夹板,“这次由我们这边转告,是因为○○县那边的『犯罪被害人支援室』在联络时,确认您目前在本校任职。”
她的措辞很小心,每个词都踩在“官方且中性”的范围之内。
“他们征询您的意见,是法律程序的一部分。”
“同时,也会提醒所在单位——如果您因为这件事需要请假、调整课程、或是接受额外辅导,学校可以配合安排。”
校长点头附和:“简单来说,就是想让你知道,学校这边会尊重你的决定。”
听上去非常体贴。
但在“尊重”这个词的背后,还有一道看不见的括号:
——也希望你不要让这件事影响到学生和学校的运作。
“……我明白了。”
京介说。
“支援室那边有没有强求你一定要给出具体意见?”
专员问,“比如要求你出席听证会、或者和加害人见面?”
“没有。”
“那就好。”
她在纸上记了一笔,“那目前,他们只是寄了征询意见的信,对吗?”
“对。”
“那你现在,有觉得……需要什么协助吗?”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心理咨询室里的常规问句。
不同的是,坐在他对面的,不是雾岛。
京介想了两秒,摇头:“暂时没有。”
“好的。”
专员点点头,没有强行说服,“如果日后有需要,可以通过校长室联系我,也可以直接打资料上的电话。”
她把一张名片推过来。
名片上印着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右下角小小一行写着:【教职员工支援热线】。
“还有一件事。”
校长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你放心,我们不会把具体内容告诉其他老师。”
“只是,”他补充道,“考虑到你平时有和学生单独接触的工作……如果你觉得有哪一些场合会让你太吃力,可以提出来。”
他说到“学生单独接触”时,刻意用了最中性的说法。
言下之意却很清楚:
——我们知道你经历过什么。
——我们也知道,你现在被很多学生依赖着。
——如果你撑不住,请提前说,而不是等到出了事。
京介收好名片,起身鞠了一躬。
“感谢校长和老师关心。”
他按流程说完所有该说的话,“如果有需要,我会主动提出。”
离开校长室的时候,走廊刚好没什么人。
他站在楼梯口,指尖在口袋里摸了一下那张名片的边缘。
纸片很薄,却异常存在感强。
——「有需要的话,请开口。」
和无数次被迫张口不同,
这一次,是别人告诉他:“你可以选择不开口。”
他慢慢呼出一口气,顺着楼梯往下走。
※
午休前,办公室。
京介刚坐下,雾岛响子就从门口晃进来。
她没穿白大褂,只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裙,手里提着一杯便利店的咖啡。
“忙吗?”
她像平常那样,在他对面空位坐下,“如果不忙的话,我借用你一点时间。”
“有什么事?”
“公事。”
雾岛晃了晃手机,“刚才教育委员会那边给我发了封邮件。”
她把手机翻过来,屏幕上是邮件抬头的缩略图。
京介只用余光扫了一眼,就认出那串熟悉的公文格式。
【关于本校教职员之心理支援方案】
“他们说,你这边最近可能会遇到一些‘与过去相关的压力源’。”
雾岛语气平静,“希望我作为校内心理老师,适当关注你的状态。”
“……”
“当然,这是他们的说法。”
她笑了笑,“你如果愿意,我也可以只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京介没有立刻回答。
“你已经收到了信吧?”
雾岛问,“关于‘那个人’的。”
“……是。”
他没有再绕弯。
“昨天没提,不代表我不知道。”
雾岛把咖啡放在桌边,“你脸色那样走进来,坐在体育馆里,心率几乎全程都偏高,我又不是看不出来。”
“对不起,影响到工作——”
“别急着道歉。”她打断,“我只是想确定一件事。”
她歪了歪头,看着他:
“你,有没有想过去见她?”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还在聊午饭、聊学生,远处传来复印机“嗡嗡”的声音。
在这一小块角落里,时间却像被瞬间按了暂停键。
京介握紧了手里的红笔。
“我不知道。”
他如实说,“现在完全不知道。”
“那很好。”
“……很好?”
“比起一口气说‘绝对不会见’或者‘一定要见’,‘不知道’反而是比较正常的反应。”
雾岛慢悠悠地解释,“代表你在想,而不是习惯性地逃避。”
她停了一下,又补充:“当然,这不是鼓励你一定要去。”
“那你希望我去吗?”京介盯着她,“以‘治疗者’的角度。”
雾岛笑了。
那笑容里有一点他已经熟悉的东西——像是研究者看到罕见病例时那种被激起的兴趣。
“我当然会好奇。”
她坦率得近乎残忍,“那是一个关于‘受害者如何在创伤多年后面对加害人’的完美现场。”
京介的握笔手指关节发白。
“但是——”
雾岛又把那点锐利收回去,“我不会用我的好奇,替你做决定。”
“你要不要见她,是你的事。”
“我能做的,是在你决定之前,把所有可能的后果和准备工作摆给你看。”
她说着,从包里抽出一叠打印的资料,用回形针夹着,推到桌面中央。
“这里是几篇关于类似会谈的案例,还有一份司法系统给出的说明。”
她把那叠纸压稳,“如果你哪天状态好,可以看一看。”
京介盯着那叠纸,没有伸手去拿。
“你可以现在不碰。”
雾岛像是看穿了他的犹豫,“想看的时候再看。”
她站起来,拿走自己的咖啡杯。
“还有一件事。”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了一下,回头看他。
“黑泽老师。”
“……?”
“就算你最后选择永远不见她,也不代表你在逃。”
她慢慢说,“这是你作为『现在的你』可以拥有的权利。”
“明白了吗?”
京介看着她,沉默了几秒。
“……明白。”
雾岛点了点头,像是在课堂上确认学生听懂了重点,然后转身离开办公室。
她走后,那叠资料安静地躺在桌面上。
纸角微微翘起,露出上面的一行小字:
【被害人与加害人之面对面会谈——创伤重构的可能性】
京介把那叠纸推到一边,暂时压在《关于“距离”的备忘》下面。
——现在不看。
——等到自己准备好,再翻开。
这一次,他决定相信自己的节奏。
※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学生们一窝蜂往外跑。
“老师再见——”
走廊上有人回头冲他挥手,书包摇摇晃晃。
“黑泽老师。”
白羽梦站在教室后门,抱着书本。
她似乎在等其他人都出去了,才慢吞吞走到讲台前。
“今天的讲解,谢谢老师。”
她认真鞠了一下躬,“还有……那天讲座上说的那些话。”
京介下意识问:“哪一句?”
“‘老师也是人’那一句。”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光。
不是那种要把人钉住的偏执光芒,而是略带迟疑的认真。
“听完以后,我有认真想了一下。”
她说,“可能……我以前有点把老师当成……嗯,太厉害的存在了。”
她用了个很含糊的词。
“现在呢?”京介问。
“现在觉得,”白羽梦想了想,“老师应该也会累,也会烦,也会有不想说的事。”
“所以我以后……”
她握了握书本,“会尽量只在上课和学习上……麻烦老师。”
这是她版本的“后退一步”。
京介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一点说不出的复杂。
“好。”
他点头,“这样就很好。”
白羽梦笑了一下,退到门口,像是不太习惯自己说这么多。
“那老师再见。”
“再见。”
她走远了。
走廊上混着阳光和学生的喧闹声,渐渐淡下去。
京介回到讲台后,低头看着空下来的教室。
那一瞬间,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些曾经把他当成“重心”的目光里,有一部分,真的在往外移。
不完全是因为他做得多好。
而是因为他终于肯承认:
——“老师也是人。”
——“你们有自己的轨道。”
而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也是在替自己争取一个作为“人”的位置。
晚上回到家,阳菜已经在厨房忙着。
电饭煲里冒着蒸汽,桌上放着切了一半的番茄。
她听到门响,探出头:“欢迎回家——”
“我回来了。”
京介换好鞋,走过去,把公文包放到餐桌一角。
阳菜瞄到那叠被复印件夹着的文件,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今天……学校那边,有说什么吗?”
“有。”
他把一张名片和那叠资料拿出来,放到桌面上。
“区里的辅导专员,还有雾岛,各自给了我一点东西。”
阳菜擦了擦手,走过来看。
一张是热线名片,一叠是关于“面对面会谈”的打印资料。
“你看了吗?”她问。
“没有。”
“想看吗?”
“……现在不想。”
阳菜“嗯”了一声,很快收好那叠资料。
“那就先和信放一起。”她说,“等你哪天想看,我们再一起看。”
她说的是“我们”,不是“你”。
京介看着她把东西整齐地夹进同一个透明文件袋,和原件放到同一个抽屉。
抽屉合上的那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种实在感——
那些来自过去的东西,并不是随时随地都要贴在他身上的标签。
它们可以被收进一个具体的地方,由“现在的他”和“现在的她”一起保管。
晚饭前,他照例回房间,把那本《关于“距离”的备忘》拿出来。
翻到新一页,他写下今天的几条:
——对学校:
告知≠交出决定权。
——对支援系统:
他们可以提供选项,但不会替我选。
——对雾岛响子:
她有好奇心,我有权决定给到哪一步。
最后,他停了很久,才加上一行:
——对白羽梦:
她在尝试后退半步。
——我也要记得,不把自己的恐惧投到她身上。
写完,他把笔放下。
笔尖留在纸上的最后一点墨迹还未干,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他合上笔记本。
抽屉关上的声音很轻。
外面传来阳菜叫他的声音:“京介君——可以吃饭啦——”
“来了。”
他应了一声,站起身,从桌边绕过去。
路过那只抽屉时,视线下意识停了一下——
里面压着信、资料,还有刚写下的几行字。
抽屉板缝合得很好,看不见里面任何东西。
他也没有停太久,只是伸手把餐桌上的筷子摆正,接过阳菜递来的碗。
“先吃饭吧。”她说。
“好。”
勺子碰到碗壁,发出清脆的一声。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只剩下一条细细的反光贴在玻璃上,把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